当晚就有人在网络上爆料关北酒店发生的这一幕,没有得到指示的OME公关团队等着上层的口风,不敢如何动作,于是各路媒体纷纷跟进,一时间“灰姑娘的破灭”、“岳父怒打小三”之类的新闻喧嚣尘上,风头立时盖过了明星闪婚之类的头条。

彼时陈绥宁离开医院,与舒凌谈了整整两个小时。

在那间书房中,舒凌的神色远比陈绥宁来得平静,她看着眼前这个狼狈的、脸上甚至带着伤痕的男人,得悉了事情所有的经过,却没有说出那三个字。

并不需要。

他们很像同一种人,发生的,不该发生的,既然木已成舟,往回看毫无意义。

她的目光注视着他,仿佛知道此刻他内心的挣扎,良久,才说:“交给我吧。”

陈绥宁笑了笑,笑容中仿佛有些苦涩:“你知不知道,之前,她的母亲因为那个人包养的情妇,活活气死?”

舒凌一愣,蹙眉,冷声说:“你有时候真的很冷血,很不像一个人。”

“所以说是报应吧。”他轻笑,又有些茫然,不知道该做什么。

找舒卫国出气?

他对一切都是一无所知。

还是找眼前这个女人出气?

从结婚那一刻起,他们就默契的知道,这不过是一场障眼法。

那时她带着最新的研发专利成果回国,OME遇到提出优渥条件邀请,她便同意在OME开发实验室,共享机械智能的成果。

某一天,她加班至深夜,在停车场巧遇这个英俊理智的年轻人。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她的近况,浅浅笑着问:“听说舒工最近在到处相亲?”

“年纪大了,不想当剩女。”她爽朗承认。

“那我呢?”他的表情坦然。

“齐大非偶。”舒凌笑着拒绝。

“你知不知道,有次我去香港,那边的八卦杂志将我和周毅惟并称?”他依旧淡淡笑着,“他对你来说,是齐大非偶么?”

提到周家,舒凌的表情变得冷淡起来。

“周家不接纳你,逼他另行订婚,你知道最好的刺激他的方法是什么?”

她沉默,终至默许。只是不知这位钻石王老五为何这般急着结婚。

“那你为什么急着结婚?”

陈绥宁笑,依旧不动声色:“想结婚了。舒工,你对我而言,简直从天而降,天造地设。”

“陈先生,恕我直言,你是一直单身么?假若是为了利用我来躲避什么麻烦,我还需考虑。”

他的笑容英俊,却又异常冷酷:“之所以找你,就是因为我知道你心有所属。这样彼此间的关系便容易理清。至于别的事,与你无关,你也不需要知道。”

她耸耸肩,全盘接受,亦没有再去探究的兴趣。

第二天,他带她去见了自己的母亲。

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,消瘦,枯槁。她仔细的打量她未来的儿媳,然后对儿子说:“不是她就好。”

后来舒凌才知道,这场婚礼的背后,牵涉到了很多人。而她履行着自己的承诺,从来都是旁观,因为不需要自己亲身卷入,总是分外轻松。日子过得飞快,于是一直走到今天。

“你要怎么做?”陈绥宁问她。

“很简单。”她叹口气,眉眼微微生动,“ANDY太辛苦了,我找人去帮他分担一下。”

“周毅惟,如果你不想自己的儿子,周家的长孙一直活在身世风波中,你可以一直袖手旁观。”她等他走后,慢条斯理地拨电话给另一个人。

当日下午起,情势渐渐变化。

先是有人爆料,陈绥宁与舒凌的孩子刚刚登记了名字,竟然不姓陈。进而有人说这对夫妇根本是各玩各的,谁也懒得管谁,当初结婚,不过是OME想要舒凌实验室的数项专利。

傍晚,周毅惟的发言人公布得子的简短喜讯,孩子的出生日期与舒凌生产的日期相符,将这幕精彩纷呈的好戏推向高潮。一开始的导火索许佳南,反倒被遗忘在了角落,无人提及。

闹得那样满城风雨之时,许佳南全无知晓,如今听他三言两语的轻描淡写,不禁愕然,继而冷笑:“所以你们那时候,根本没有注册?”

他的声音低沉:“是。”

“陈绥宁,去年这个时候,我等你向我求婚,望眼欲穿。”她沉默了一会,慢慢的说,“那个时候既然放弃了,为什么现在……还要重来?”

他沉默,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用力,眸色错综复杂,良久,才说:“因为我当时,没有办法娶你。”

这一定是一个很好笑的笑话,佳南笑得连眼角都湿润了,边咳嗽,边告诉他:“你忽然间糊涂了么——我在你身边,乖乖的哪里都不会去。你已经可以随心所欲的折磨我——又何必要结婚多此一举?”

他依然淡淡看着她,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,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。

车门突然被推开,秋雨中,陈绥宁竖起了风衣的领子,靠在车门上,点了一支烟。

雨水很细很密,沾在脸颊上,成了一道道痕迹,蜿蜒而下。他却恍然不觉,直到抽完这支烟,才重新拉开车门坐进去,卷进一道湿寒的风。

她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,没有改变。

“要不要结婚,你不用现在答复我。”陈绥宁的声线微寒,并不准备解释,“有什么条件,也可以一起提出来。”

佳南倏然抬头,看了他一眼,漠然:“我不会和你结婚。”她顿了顿,又笑:“孩子没了,你也不用觉得对我愧疚。”

他只是发动汽车,开往许父所在的医院方向,停下之后,才看着她解开安全带,那句话像是在耐心的诱导她:“我说得话,你不妨仔细想想。”

佳南仿佛没有听见,固执的将脸转向窗外。

因为确定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,那一瞬间,佳南之前的倦漠苍白都仿佛只是一层纸,撕拉一声被撕去了。而她的眼梢微微一勾,却泛起若有似无的一点笑意。

他将她送到医院的门口,看着她走进去,背影纤瘦,一时间便并未将目光移开,直到手机响起来。

助理小孙的电话。

“陈先生,许小姐的确在那天之前,去医院检查过身体。有医生确诊怀孕的证明,是在另一间医院调出来的。已经比对过,没有问题。还有,那天晚上的监控,也已经调出来。视频已经发送到您的邮箱。”

他“嗯”了一声,等她的时候,调出了那段光影模糊的视频。

“……不,我要得更多,我要他们离婚,我要和他结婚。”

再然后就是滚下楼梯时发出的闷钝声响,他没有再看下去,只是关了播放器,修长的指尖抚上了薄削的唇,慢慢阖上了眼睛。

沈容送佳南出来,两人的脸色似乎都不大好,佳南只让他送到门口,飞快的奔进车里,刚刚坐下,陈绥宁便有些不悦:“你的伤口没好得完全,医生说不能剧烈运动。”

她本以为他早就离开了,是司机在这里,却不知道他有这份耐心,竟然一直等着自己,一时间便有些怔怔的。

“考虑好了么?”

佳南“唔”了一声,没有回答。

“你不是说要我离婚,再娶你么?”他轻描淡写地说,“自己忘了?”

佳南脸色微微一白,却很快的恢复过来:“那时不一样——你知道,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私生子。”比他更为轻描淡写的语气,又不经意的看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,青筋毕现,佳南转开了目光。

“现在就没有想要的东西了?”他再开口的时候,语气依旧漠然,却仿佛是在引导。

“有。”佳南深呼吸,转过头与他对视,“陈绥宁,一直以来,我都害怕。”

他“嗯”了一声,示意自己在听。

“我怕一醒来,爸爸就被带走了,他的心血付诸一旦。”她的声音渐渐变缓,“我不想这样担惊受怕下去。”

“好,你父亲的案底,我会让人消去,没有人会拿这个来威胁你。”他淡淡的说。

他这样爽快,佳南反倒踌躇,止步不前:“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?”

“意味着我再不能拿这个牵掣你。”他从容的将这句话说完,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
“你……不怕么?”

他轻轻笑出声,摇头:“还有什么?”

佳南的双手放在膝上,握拳,又松开,显然在思考词措。

“自从沈容接手公司后,你一直在为难他。”佳南脸色极差,“这些你自己清楚。”

陈绥宁却笑了,不知为何,笑容中带着浅浅的讽刺:“小囡,我最初接手OME,处境不会比他好。”

佳南亦笑:“我从没说过沈容比你精明厉害。”

“好,你想怎么样?”他静静看着她。

“你不是一直对许家的一切虎视眈眈么?”佳南抿了抿唇,“现在都给你,包括滨海在内。只是你的价格,要公道。”

陈绥宁黑眸中亮色一闪而逝:“这不是一笔小账目的收购。”

“太小的账目,你会放在眼里么?”她浅笑。

陈绥宁缓缓地说:“这个决定需要董事会的通过。”

“我知道,可我等不及了。”她低头拨弄自己的指尖,长发将她的侧脸遮住了大半,只露出异常清冷的气息。

这场角力,她本就一无所有,所依仗的筹码,全是他的。

可正是因为如此,她才无所畏惧。

车子在街道上疾驰了许久,他终于在一个红灯处停下:“好,回去我会让人联系沈容,收购方案两边一起进行。”

佳南心底松了口气,表情却没有什么异样,只盈盈添了几分笑意:“你不问为什么?”

他踏下油门,望了眼后视镜:“我只要结果。”

回到住处,佳南在客厅坐下,意料之中、又意料之外的发现,属于别人的痕迹,都已经被清理干净。饭菜早就准备好,照例是有利于她身体复原的。只是她一直以来胃口都不好,喝了碗汤,便去午睡。

刚刚躺下去,佳南便觉得床的一侧微微凹陷下去,身体立刻僵硬住,她半坐起来,问:“你干什么?”

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,看到她小刺猬一般警惕,目光柔和。摁下窗帘遥控,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,他带了笑意:“没什么,睡吧。”

佳南翻了个身,没再说话。

黯淡的光线之中,客厅里响起了手机铃声,佳南暗暗松了口气。果然,陈绥宁替她拉了拉被子,很快就出去了。

这间公寓在沉寂了数月之后,重新有人入住。家政十分细心的在桌上插了一束粉色的康乃馨,陈绥宁微微俯身,拿手指拨弄着,一边听着电话。

“……是,我已经这样说了。但是明天,他们无论如何要见你。”秘书的声音显然有些焦头烂额,“董事们的意见是,柏总主持的研发已经到了关键时刻,如果比对手晚一步出成果,之前的巨额投入就成泡影了。他们希望你在资金链短缺的情况下,慎重考虑收购的事。”

陈绥宁的声音微微有些不悦:“我不需要你再重复一遍目前的形势。”

那边噤声:“好的。”

“这些董事的名单你发过来,我会处理。”指间那支淡粉色的花弹回原位,陈绥宁慢慢的说,“另外,收购的事还是照我说的去办。”

佳南在医院的时候,无论室内多么暖和,早上醒过来,脚都是冰凉的。然而这一觉,却睡得异常温暖。她轻轻挪了挪腿,触觉温热,再动了动,才知道自己一直将双脚贴着陈绥宁的腿部,而身子一直蜷在他怀里——他只是将手松松放在她腰上,大约是怕她被压到。这样的姿势,想来并不十分好过。

佳南睡意还很浓,拳头抵在他的胸口,喃喃说了句:“走开。”

他轻笑,胸口微颤,抚在她后背的手却动了动,索性将她贴近自己身体:“差不多起来了,晚饭想吃什么?”

佳南皱了眉不说话,只是翻过身。

陈绥宁亦没有再吵她,手放在她小腹的地方,触上去,不经意有浅浅一道凸起。他低头,薄唇擦过她单薄的肩胛,炽热的呼吸落在她的后颈。

佳南闭着眼睛,过了许久,黑暗之中声音有些迷惘:“我做了好多梦。”

他抱紧她,像是抚慰做了噩梦的孩子:“梦见什么?”

“又好像不是梦……”她顿了顿,睁开眼睛,却触不到一丝光线,是很多很多忘不掉的往事。

忘不掉他那次“结婚”,她腹痛难忍,躺在车子里求他,最终失去了那个孩子。

忘不掉在荷兰,细雨火山灰中,她站在门口等他,足足三四个小时,直到发丝皆尽湿透,他才让她进门。她卑躬屈膝,他却极尽淡漠:“跟着我的女人这么多,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?”

忘不掉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看尽自己初入职场的狼狈,一次次肆意轻薄。

忘不掉他以父亲为把柄,病房外那样不堪的,她咬着牙忍受,委曲求全。

……

一幕幕快速掠过,异常清晰。

这就是她曾经付出了一切去爱的男人。

许佳南忽然无声地微笑,低低的说:“过去的那些……我全忘不掉,怎么办?”

她的腰肢忽然被他扣住,身子被强迫翻了个身,面对着身后的男人。她能隐约看到他挺直的鼻梁,狭长的眼睛,熟悉又陌生。

鼻尖是独属他的气味,而他的胸口温热,肌理匀称,佳南凝视半晌,忽然低下头,冷不防一口咬住他脖子。

仿佛是绝望的小兽,最后的挣扎,死命的不愿松开。

尖锐的痛感蔓延开,终至麻木。可这一刻,陈绥宁却几乎只注意到这个怀抱,充盈,满足。

一年多的时间,他在苦苦寻觅一些东西而不得的时候,独独忘记了这一处。

就这样吧……心底那堵厚重的墙轰然塌落,他罔视颈边的疼痛,却伸出手,抬起她的下颌。

黑暗中,年轻男人的视线无比精准的找到她的眼睛,下了决心,一字一句的说:“忘不掉么?那正好——”

“许佳南,留在我身边,从现在起,竭尽所能的……向我讨回来。”

佳南病后有些嗜睡,除了每日去医院看望父亲,便窝在家中看看书,或看电影。这天下午,初冬天气,室外极冷,唯有阳光浅浅落进屋中,抚在肌肤上,有一种苍白的温暖。

她随手选的是一部欧洲艺术片,剧情缓慢,佳南几乎要闭上眼睛睡过去,不防身后轻轻的脚步声。

她几乎习惯了陈绥宁随时随地会出现,没有丝毫被惊动。他将她上半身抬起,放在自己膝上,修长的手指插入她的长发,一下一下抚着,若有所思的说:“丫头,我们搬去威莱路住吧。”

佳南本来几乎在浅眠,被他惊醒,轻声说:“什么?”

“那边的影院看起来比这里舒服。”他依旧闲闲靠在沙发上,指尖从发梢掠过,掌心微痒。

“你拿定了主意的事,什么时候需要我的意见?”佳南几乎冷笑,翻身坐起来就往卧室走去。

只跨出了一步,便被陈绥宁拉住。她脚步一顿,顺从的站定。

陈绥宁的声音微沉:“这段时间,我逼你做过你不愿意的事么?”

他的声音中或许是有不悦的,可佳南并不在乎,她抿唇笑了笑,明眸中带了讽刺:“是啊,你以前做得也不多。”

他低头看她,眸色复杂,却慢慢将手放开了。

佳南径直回卧室换了衣服,再出来的时候,他站在落地窗前,不知在想些什么,室内静静地,落日余晖洒在他修长的身形上,隐约有些落寞。

“我出去见沈容。”她犹豫了一会,又回头,“这里没什么东西,想搬回去就搬回去吧。”

“今天天气冷。”他走过去,随手将自己的风衣披在她肩上,微笑着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,“早去早回。”

“资产评估已经结束了,所有的文件都在这里。”沈容将厚厚一叠资料递给佳南,目光却落在她随意搁在沙发上的米色风衣上,神情显是怔了怔。

“你既然都看过了,我很放心。”佳南微笑着合上卷宗,“辛苦你了。”

“小姐,你确定要这么做么?”沈容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,“如果一切都很顺利,接下去……你会怎么做?”

她犹豫了一下,却没有回答。

“收购结束,陈绥宁要和你结婚是不是也是你们协议的一部分?”他倏然失去冷静,将那叠文件一摔,顺势站了起来。

持着茶杯的手轻轻抖了抖,有一滴水溅在手背上,轻微的刺痛。佳南将茶杯放下,声音异常冷静:“谁说的?”

一时间没有人说话,这间办公室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,微微有些沉重。

“沈容,我知道这半年你也过得很艰难——如果不是因为你一直在,爸爸留下的几个公司,只怕早就倒了。”佳南打断他,目光中滑过一丝恨意,“爸爸之前曾经和我说过,他一直觉得亏欠你。”

“小姐……”

“不要再叫我小姐了。”佳南笑了笑,“这次收购完毕后,应该属于你的那一部分,请你收下。”

她的语气很淡,却让旁听的人莫名起了一种惊悚的感觉——仿佛是在交待很多事,诚恳,切切。可沈容没有打断她,眼前这个许佳南,似乎变了很多,更从容,更无畏,也……更陌生。

“佳南,你想干什么?”他终于还是在她离开前叫住她,“先生还在医院——”

佳南的手扶在办公室的门上,纤细的身影停了下来,像是想起了什么:“对了,我一直没有告诉你。不会再有人拿着爸爸的把柄来威胁你。”

“你……确定?”

“是我亲手毁掉的资料。”她轻描淡写地说,却轻轻叹了口气,“现在,我只希望他的身体好起来。”

“你会嫁给他么?陈绥宁——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。”

佳南并不回头,却笑了笑,声音冰凉:“沈容,他不会放过我,我也没有离开的打算——至少,我要看着他……得到报应。”

司机载着佳南离开许氏的大楼,径直驶向了威莱道上的陈宅。而她恍惚了许久,在梧桐枝桠的疏影下,见到了那座寂静的大宅。

陈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百年前。陈家祖上一直是书香门第,出了不少经世大儒。皇权渐渐倒塌的年代,身居末世的老先生愤而投河,子孙们弃文从商,成为动荡年代赫赫有名的实业家。这家族延续至今日,这座宅子亦几经起伏,便如同老人,静静伫立在此处,笑看风起云落。

陈绥宁从小在这里长大,直到父亲病倒后回国,开始进入OME工作。佳南认识他的时候,他已经搬离了此处。

老管家站在门口,满头银发,站姿笔直,典型的英式做派,向佳南微微鞠了一躬。

佳南客客气气的说:“你好。”

“先生还没有回来,我先带您去卧室休息一下吧。”

“我不累。能带我参观一下吗?”

一楼的起居室完全是老式做派的装饰风格,色调是暗红色,壁炉上方是一整排的照片。佳南拿起其中一张,大约是七八岁的男孩站在父母亲中间,微微笑着,光线柔和。她放下,饶有兴趣的看着空荡荡的壁炉:“这个,再冷一些能用吗?”

“现在恐怕不行。上边的烟囱已经封了。”老管家有些为难的顿了顿,“屋子里已经铺设了地暖,冬天不会冷。”

佳南“哦”了一声。

“您想要用的话,我马上请人来,重新开启应该不难。”老管家沉静的说,“先生希望您在这里住得舒适,有什么要求,许小姐不用客气,请一一提出来。”

佳南轻松地摆摆手:“不用,我随口问问的。谁知道我会住多久呢?”

管家抬头看了他一眼,惊讶之色一现而过,随即恢复如常。

三楼有一个极大的露台,房间却不多,左手的第一个紧紧闭着门,佳南走过的时候,脚步顿了顿:“这里是?”

“许小姐,抱歉,这个房间是太太生前住的。先生吩咐过,不能随便进去。”

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佳南浅浅笑了笑,“谢谢你。”

直到深夜,卧房的门轻轻被推开,陈绥宁走进来,站在榻边,低头望着佳南。即便睡着,她的眉心依然蹙着,他忍不住俯身,指尖抚上她的脸颊。

佳南眠浅,一下子便被惊醒,坐了起来,似乎心有余悸:“你干什么?”

陈绥宁伸手将灯打开了,坐在她身边,低声笑了笑:“怎么不去床上睡?”

佳南慢慢清醒过来,闻到淡淡的一股酒味,皱眉,有些嫌弃的避开了:“你喝酒了?”

他却不容她抗拒一般靠过来,将她揽进怀里,嗯了一声。

“走开,我酒精过敏。”佳南挣了挣,抵在他胸口的手用力推了推。

“小囡,力气变大了。”陈绥宁的手环绕过去,佳南身上原本严严实实的睡衣便被褪下了一半,他的薄唇向来有些凉,此刻却带着炙热的温度,印在她肩胛上,身体亦顺势压了下去。

佳南想要出声,他的脸微微一侧,直接而精准的堵住了她所有的声音。他的吻技素来极好,此刻察觉到她的勉强,便顿了顿,支起身子,声音有些喑哑:“佳南……”

他的气息无处不在,手也很不规矩的滑到她的胸口,佳南明白他的欲望,并没有反抗,反而将身子放松下来,冷冷的说:“医生说过的话你忘了么?”

或许是因为喝了酒,他的眼神一直有些迷离,又似是,此刻却忽然惊醒过来了,眸色清亮且警醒。

他什么都没说,依旧将她圈在怀里,双唇在颊上缓缓滑过,最后落在她眉心。

温热的气息将发丝吹得忽起忽落,佳南屏住呼吸,一直等到……他最终离开她,起身去了浴室。她有些不自觉地拿手指抚着他吻过的那一处肌肤……那里,是带着一丝丝的眷恋么?

陈绥宁头发湿漉漉的从浴室出来,似乎已经完全清醒过来,随意拿毛巾擦了擦,一边问:“今天和沈容谈得怎么样?”

“嗯,很顺利。”

“那么,我是不是可以认为,我已经满足了你的要求?”他一把抽走她手中的杂志,在她身边坐下,眸色深邃。

其实自从那一日之后,陈绥宁从未与他提起过结婚的话题,他不提,她自然乐得轻松——然而此刻,似乎避不开了。

他在她身边躺下,伸手揽过她,却不防佳南安安静静的望向自己:“你还欠我一个解释。为什么……恨许家?”

良久,他的声音慢慢的说:“许佳南,沈容给你看那份清单的时候,你有没有惊讶,原来许家家底这么殷厚。”

佳南淡淡挑起眉梢:“我对那一串数字不敏感。有什么话,你还是直说吧。”

“在我正式接手OME之前的那段过渡期,集团很多决策都是我父亲病中指示给许彦海的。”陈绥宁的声音冰凉,不带丝毫情感,“很凑巧,你们许家的家底,一大半就是在那半年里攒起来的。”

佳南的心一点点的沉下去,手脚冰凉,“所以,从最开始……我们在一起,你就恨我爸爸,你就在等那一天?”

他深深看她一眼,那一瞬间似乎有许多话要说,可最终却只抿了抿唇角:“过去的事,我不想再提了。”

“好,陈绥宁,过去的事你不想提。”她静静地说,手指有些不自觉地抓紧了被子,“那你现在又是何必呢?这么大手笔的回购,就不心疼了?不觉得是便宜了许家?”

他的唇抿得如同刀锋一般锐利,却不解释,只说:“我只要一个结果。”

“结果就是,陈绥宁,我不相信。”她冷冷推开他,“你在骗我。为什么不愿意说?”

打断这场陷入僵局的对话的,是急促的电话铃声,佳南接起来,是医院打来的。

“许小姐吗?你父亲醒了。”

声音在黑夜中异常清晰,佳南唰地坐起来,似是难以置信,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
佳南匆忙套上大衣的时候,陈绥宁已经站在房门边,英俊的脸上面无表情:“我送你去医院。”他顿了顿,又似乎有些倦漠,“你实在想知道,为什么不去问你爸爸?”

管家已经备好了车,将外套递给陈绥宁,一边低声说:“先生,路上小心。”佳南走过他身边,阴差阳错,看到老人脸上的表情,有些担忧,又似乎有些不屑——只是一瞬间,他又恢复了往常的面无表情,几乎让佳南觉得这是错觉。

司机平稳地开着车,陈绥宁坐在佳南身边,脸色如常。车厢里静静的,又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压力,迫得佳南心跳有些失律。

许彦海终于还是醒过来了,佳南电话里几乎哽咽,可是这一路上,心下却又开始忐忑——父亲昏迷的这段时间,发生了这么多事。她简直难以想象一向要强的父亲,知道了之后会是什么态度。

“管家是不是……很讨厌我?”仿佛是为了纾解此刻的压力,佳南只能找他说话。

“怎么会?”陈绥宁斜睨她一眼,似乎有些探究,“你在发抖。”

佳南勉强笑了笑。他便抓过她的手,放在自己掌心,声音低沉:“你等他醒来,不是等了很久了么?”

他的语气有些奇怪,佳南不禁抬眸看他,他也抿了唇望向自己,眸色中隐约竟有几分嘲讽。

然而这个时候,什么都不重要了,佳南仿佛没有听见,下车的时候遇到沈容,便一起上楼。病房里医生护士还在忙碌,因为许彦海刚醒,身体虚弱,并没有允许家属探望。一直到翌日清晨,佳南在沈容的催促下去外边吃了早餐。

她步出医院的时候只觉得头晕眼花,才记得打个电话给陈绥宁。

“我……还在医院。”她坐在麦当劳里,小口的啜饮咖啡。

“嗯。”对方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。

“你昨天没有等到很晚吧?”

陈绥宁轻轻笑了声:“你以为我一直在等你?”顿了顿,又说,“我今天去邻市开会。就这样吧。”

喝了整整两杯咖啡,才起身回到医院。

医生示意她可以进去看病人,佳南深呼吸了一口,慢慢走向里间病房。

浮生若梦,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于那一晚,开始于父亲昏厥的那一刻,没有人保护自己,没有人在意自己,她只能独自一个人,在暗夜中前行。

这几步路走得异常艰难缓慢,直到看见苍老而疲倦的父亲:“爸爸……”佳南坐在床边,握住许彦海的手,勉强让自己露出笑容。

许彦海抚了抚女儿的手背,声音还有些断断续续,“别哭,爸爸没事。”

她原本竭力忍住的眼泪,此刻扑簌簌的掉落下来。

“和爸爸说说,这段时间你做了些什么?”许彦海咳嗽了一阵,目光却望着佳南身后的沈容。

佳南的手一僵,有些慌乱的抬起头:“爸爸,等你身体好了再说别的事。”

许彦海皱起眉头,良久,才对沈容说:“你来说。”

沈容踌躇了一会儿,走到许彦海身边,省去了那些在翡海传得沸沸扬扬的绯闻,低低的将收购的事情说了。

“许佳南,你过来。”或许是病后的许彦海思维还有些涣散,足足想了好久,他才一字一句的说。

佳南屏住呼吸,走到沈容身边,低头看着父亲。

“沈容,扶我坐起来。”许彦海慢慢的说,一边看着女儿,“你说,陈绥宁为什么会答应这么苛刻的条件?”

佳南下意识的后退一步,咬住了下唇,不说话。

“说啊!你不是很能干么!”许彦海重重的咳嗽了一阵,直直的看着女儿,“他陈绥宁不是傻子,为什么答应这样的条件?”

佳南几乎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——知女莫若父,父亲分明已经一眼看出了背后的猫腻,她还能辩解什么呢?

“先生,你别激动……”沈容连忙半拦在佳南和许彦海之间,示意佳南先出去。

“爸爸,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佳南喃喃地解释,却不知道盛怒之下的父亲听到了没有。她很想说“我没办法”,却又忍住了不说——这句话会显得自己太懦弱,太没用,他的爸爸,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女儿呢!

许彦海不知道哪来的力气,竟挣扎着坐了起来,一手指着女儿,断续说:“你说,你……是不是还和他,在一起?”

佳南低着头,不敢看父亲苍老的脸。

时间被放缓了脚步,房间里静得可怕。

突如其来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音。

这一掌掴在脸上,重,且狠,大约是许彦海用尽了力气。

佳南捂着没有知觉的脸颊,呆呆看着父亲,然后一偏头,看见窗外漫天的雪花。

“你出去……我,没有这样的,女儿。”

许彦海情绪激动,心跳猛然加快了。沈容连忙叫来了医生,一把将佳南拉到外边,低声说:“你先回去休息。我再和先生好好说一说。他……不知道那时候的情况。”

其实佳南此刻浑浑噩噩的,并没有听清沈容在说些什么,眼前似乎也只有他焦急地表情,心底却有些茫然的想: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呢……明明,爸爸恨的人,是我啊……

于是顺从的被带进电梯,直到楼下。佳南似乎回过神来,对沈容说:“你去陪着爸爸。有什么事给我电话。”

声音异常的镇定平静,倒让沈容觉得心底一寒。

“小姐,你没事吧?”

“我没事,你去吧。”佳南微微仰起头,苍白的脸上,指印清晰。她甚至还笑了笑:“今天真冷,你看,还下雪了呢。”

真的开始下雪了。

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。

密密匝匝的落在身上,发间,衣上,却不觉得凉。她穿着高跟鞋,走下台阶的时候甚至还滑了一下,从门口走向那辆车,不过十多米的距离,竟走了整整十分钟。

最后司机替她拉开车门,佳南礼貌的说了声谢谢。

“许小姐,回去吗?”司机从后视镜中看到她的脸颊,目光有些好奇。

她胡乱应了一声,并没有掩饰什么,只是呆呆的坐着。

车子最后开到陈宅,佳南走进去,看到管家等在门边,同样是微微震惊的表情。

她猜他一定是以为,这一巴掌是陈绥宁打的。陈绥宁怎么对待自己,在荷兰的时候老管家不是没有看到过。

如果以前,自己一定会觉得尴尬吧?可是现在,她觉得有这样一层误会在,其实也不错……她的生命里,剩下的东西本就很少,她不想让人知道,连最后一样都已经失去了。

她的父亲,她最后想守护的一个人,她都留不下来。

“我去找些药膏。”管家给她递上一块冰凉的毛巾,“先敷一敷。”他又看了她一眼,微微叹了口气。

“不用了。”佳南却不接,眯起眼睛看着渐渐变得素白的后花园,“我想一个人静一静。”

陈绥宁接到林管家电话的时候,会议恰好进行到茶歇。会议室里还有些闹哄哄的,他便拿了手机,站到窗边去说话。

“许小姐回来了。”

陈绥宁嗯了一声,隐隐觉得不对劲:“她怎么了?”

“她是她,她父亲是她父亲……”管家字斟句酌,说得婉转,“我总觉得先生对她,太苛责了。”

陈绥宁怔了怔,微微蹙起眉:“她怎么了?”

“从回来到现在,她就一个人坐在花园里,一动不动,也没有吃饭。”

“你让她听。”

电话那头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
隔了许久,他隐约听到管家的声音在说“先生的电话”。

然后便安静下来,他能辨识出她的呼吸声。

“许佳南?”他叫她名字。

没有丝毫反应。

“许佳南,你给我说话——”电话倏然被挂了,陈绥宁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,脸色铁青。直到管家的电话重新打进来,他深呼吸了一口,才说:“别让她出事,我尽快回来。”

柏林回到会议室的时候,陈绥宁已经不在了,留下了助理小孙告诉他:“陈总临时有事回翡海了,随时电话向他汇报。”

“什么事这么要紧?”柏林揉了揉眉心,半开玩笑,“要是这次出了事,我可不负责。”

助手也只是笑了笑,并没看到眼前这个数日未睡的年轻人,脸上一闪而逝的轻松表情。

秘书订了最早一班的机票,陈绥宁走进机舱的时候还在打电话,随手便将大衣放在邻座上。飞机起飞前,有很好听的女声说:“请问这件衣服是你的吗?”

陈绥宁说了声抱歉,便将衣服取了过来。

“你是陈绥宁先生么?”女声很温柔,他便看她一眼,是个年轻女孩。一张小脸不过自己巴掌大小,化着精致的淡妆,明眸灿灿的望向自己。

他礼貌的笑笑:“是。”

“我们在上次翡海的慈善晚宴上见过,赵悦然。”她伸出手,笑得异常柔媚,“陈先生不记得了吧?”

他确实不记得了,此刻也没工夫去记得,只说了句幸会,便径自低头看文件。

赵悦然表情有些僵硬,又很快神色自如。她没有再寻找话题,偶尔眼角看到他英俊的侧脸,总是忍不住想起八卦小报上的那些标题,总是说起他重新拾起“钻石王老五”的称号。

这……真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呢,尤其微微蹙起眉,专注地工作的时候。心底痒痒的,似乎有蚂蚁爬过,赵悦然在飞机降落后,看着他离去,忍不住将自己的助手叫到了身边,低低的说了几句话。

因为下雪的缘故,机场到市内的高速限速行驶,陈绥宁回到翡海家中,天色沉沉。大雪却一刻未歇,片片都有巴掌大小,落下来的时候还有簌簌的声响。他连大衣都未脱下来,只是沉着脸问管家:“她还在那里坐着?”

“是,怎么劝都不说话。”管家查看着陈绥宁的表情,小心的说,“早上到现在,一点东西都没吃。”

陈绥宁大步走向花园,第一眼就看到佳南坐在木椅上,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,一动不动。幸而头顶还撑着巨大的遮阳伞,不至于成为真正的雪娃娃。

“许佳南!”

他走过去,每一步踏在雪上,都是嘎吱作响,直到站在她面前,俯身看着她。原本满腔怒火,却在触到她脸颊上青紫色的伤痕时,蓦然消散了。

佳南似乎极为艰难的转动了眼珠,才看清身前这个人是谁,身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。

她穿了一件不算厚的羊毛大衣,嘴唇早已冻得没有丝毫颜色,似乎想说话,最后却只是发出了暗哑的声音。

他看着这样的她,一点点的心软下去,终至轻轻叹了口气,蹲在她面前,低声问:“冷不冷?”说着伸出手,将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掌心。

她呆呆的点头,冰凉的手掌蓦然触到温暖,反倒有一种尖锐的刺痛感。或许是被这刺痛给惊醒了,她的眼神亦渐渐清醒起来。

陈绥宁穿着深灰色的粗呢大衣,轻柔至极地将她拉进怀里裹起来,一手环着她的背,一手掸去她发丝间的雪片:“怎么了?”

他的大衣里是一件V领羊绒线衫,触感柔软温热,佳南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上边,只是不说话。

其是陈绥宁看到她脸上的指印,只要稍稍一想,便知道发生了什么。她不想说,他便不提,只是温和的笑了笑:“好,我陪你在外边坐一坐。”

就这样抱着她,站在伞下,大雪纷纷,两人的影子却这样紧紧贴近着,被灯光拉得很长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佳南在他怀里,踮起脚尖,有些怯怯地伸出手臂,环住了他的脖颈。

这是他逼她回到自己身边之后……她第一次这样主动的亲近他,就像以前一样,贪婪地汲取温暖。

那一瞬间,陈绥宁只觉得浑身僵了一僵,旋即是惊喜——她又小心翼翼地将脸动了动,贴在他颈侧最适宜的那截弧度中。他的大衣恰好完全将她裹在怀里,两具身躯因此也越发的贴合。

“陈绥宁……我很冷。”她喃喃地说,伸手将他抱得更紧一些。

“我在这里。”他像以前那样安慰她,一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。

“爸爸不要我了……”佳南的声音嘶哑,“连他都不要我了。”

他怔了怔,低头去吻她的发丝:“我在这里。”

“可是……我没有办法啊……”她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,慢慢的说,“我真的没有办法啊……”

寂静的雪夜,怀中是自己心爱的女孩,她一句句的重复“我没有办法”。陈绥宁只觉得她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磨在自己心上,却始终……无能为力。

她开始哽咽,小声的哭泣,直到最后哭得喘不过气来。

他抱着她,一字一句的说:“小囡,你还有我在。”

她曾经以为,全世界都抛弃自己了,可眼前这个人不会。

可是后来才明白,自己错得离谱——所有的爱,在眼前这个人心里,抵不过一个恨字。

她仰起头,笑得异常苍凉,脸色像是素白的雪:“陈绥宁……你,你很久之前,就已经不要我了。”

他的双手在她身后握成拳,眸色凝黑如同此刻夜色,深呼吸良久,才说:“我先抱你进去。”

她却紧紧拉住他的袖子,执着的说:“我讨厌这场雪,我讨厌看到雪。”

天气预报说,这场雪来势汹汹,或许会持续数日。陈绥宁微笑,俯身在她冰凉的唇上烙下一个吻,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孩子:“那我们离开这里,到没有雪的地方去。”

心底的一个角落倏然塌陷。他的眼神,仿佛历尽千山万水,看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。千亿年的冰川,在此刻亦悄悄的融开,时光倒流,回到那一刻,彼此间没有伤害,没有隔阂。佳南定定地看着他,刻意的不再想起他们即将会经历的那些——报复、真相、裂痕——那些暗黑且坚硬的,直插人心底的东西。

许佳南垂眸,隐约有些泪水沾湿长睫,只放纵这么一次,不论真假,由着他用自己的方式去爱,而自己,只要以假作真。

前往机场的路上,陈绥宁吩咐司机将车子的暖气开到最足,摸了摸她手,依旧是冰凉的。

“还冷么?”他低头,有些心疼的揉揉她的头发。

佳南唔了一声,有些任性的将手从他衣摆下边伸进去,贴在他的腰侧,舒服的叹了口气:“这里暖和。”

他并不制止她,隔着衣服抓住她不规矩的手,低低的笑:“你是想怎么样?”

佳南笑得将脸埋在他胸口,手指在他腰侧不依不饶的挠了挠:“你说呢?”

他索性松开手,由着她胡闹,只是将下颌搁在她头顶,闭上眼睛,唇角的微笑自然而温和。

入了夜,因为这一场大雪,高速上只有寥寥几辆车辆,且速度缓慢。从市区到机场,足足开了近两个小时。佳南靠着他的肩膀,双手渐渐捂得烘热起来,沉沉入睡。

陈绥宁动动她的身子,让她靠了一个更加舒服的位置,忽然想起在欧洲的时候,她也这样睡着了,自己却伸出手,毫不留情的将她推开——如今回想起来,那是一段不可思议的时间。他亲手在她生活中布下阴霾,却不曾想到,这些阴霾,如今,沉淀到了自己眼底。

这一怔忪间,车子停了下来。陈绥宁叫醒她,自己先下车,眼神掠到后面数辆车子,将手递给佳南:“出来吧。”

佳南甫一下车,几乎便被他揽进怀里,快步往入口处走去。

身后响起一阵喧哗声,佳南在陈绥宁怀中踮起脚,向后边张望了一眼。

好几辆车追着一辆保姆车也在不远处停下来,闪光灯晃动,似是狗仔追着明星的场面。

陈绥宁蹙眉,手中的大衣盖在佳南肩上,低声说:“没什么好看的。”

他倒不怕无意间被记者扫进照片里,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更何况,他不想此刻的佳南再受到刺激。

身后有几声脚步,似乎是有人追了上来。陈绥宁面色沉静,右手微微用力,将她的脸更深的埋在自己胸前,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说:“别抬头。”

他自己却转身,望向来人。那位记者显然没有预计到陈绥宁会回头直面镜头,拿着相机的手便举在那里。显然因为认出了陈绥宁,有些吃惊,讪讪的向他笑了笑。

陈绥宁面无表情,漠然看着那个年轻人:“你信不信,哪怕拍得再清楚,也没人敢登。”说完竟不再顾忌什么,径直搂着佳南进了机场。

记者呆呆的站在原地,直到同事经过身边,推了他一把:“愣着干嘛?赵悦然进去了!”

他将相机的显示屏给同事看:“我拍到陈绥宁了——”

同事将信将疑,仔细看了一眼,当机立断:“不跟赵悦然了!那女人是谁?他在哪儿?没助理?”

那人回想起陈绥宁留下的那句话,刚才捕捉照片的本能热情便冷却下来,叹了口气:“算了——只怕又是和上次一样,稿子一送上去,没下文了。”

两人对望了一眼,都有些垂头丧气,只能跟着大队人马进去了。

此时的佳南并不知道外边的喧嚣正盛,她低着头,静静坐在候机室里,手边捂着一杯热茶。陈绥宁就在她身边站着,压低声音打电话,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,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,仿佛为了确认他是不是还在自己身边,却莫名的觉得安心。

“陈先生,真是巧呢。”

陈绥宁将电话放下的时候,一道女声适时地插进来。他微抬眉梢,想起曾在中午的飞机上见过这个年轻女人,便笑了笑:“张小姐,又见面了。”

赵悦然脸上露出微微尴尬的神情,而他似乎没有注意,只看着佳南——她仰头看着他,有些惊讶的“咦”了一声。

“怎么?”他伸手拨拨她的额发。

有旁人看着,佳南有些不自然的别开脸。

赵悦然的目光落在佳南的脸颊上,落落大方的颔首笑了笑,便坐到了候机室的另一边。

“她不姓张吧?”佳南轻声问陈绥宁,“不是赵悦然么?”

“是么?”陈绥宁略有些心不在焉,“你现在人脉比我还广。”

“不是,她是滨海的VIP,翡海的名媛。”佳南看到纤细的身影,坐在不远的地方,“你不认识?”

陈绥宁凑近她的耳朵,微微一笑:“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?”

“什么人?小明星,模特,名媛,陈先生身边还缺女人么?”

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明晃晃的,仿佛是一池清水,还带着些恼意,看得陈绥宁心底轻轻一痒。他勾起唇角,薄唇几乎触到了她的耳垂,“小囡,我有洁癖,你不是不知道。”

他的眼角弯起的时候,视线如同墨蓝深邃的海,佳南莫名的有些脸红,轻轻哼了一声,不再接话。

陈绥宁笑了笑,还想说什么,却被手机铃声打断。

“陈总,雷天最新消息是和我们撞车的研发已经完成,下一季新品就上市……”那边的声音轻而急,显然是小心翼翼,“我们……我们不可能抢在他们前边了。”

“这么说,我们遇到瓶颈的时候,雷天那边传出的研发进度,一直是迷雾弹。”陈绥宁心情一沉,“柏林呢?”

“柏总的电话打不通。他……半个小时前接到通知的时候,说了句‘知道了’,就没下落了。”

天才的通病,总觉得世上只有自己是独一无二的。被的别的研发团队抢了先,一时间无法接受,只能逃避。陈绥宁早就预料到了一旦失败,柏林的反应会是如此,倒不意外。

“董事会中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了,现在电话都转到了我这里。剩下的,明天只怕也都知道了。陈先生,你是不是先召开个紧急会议,先安抚各位?”

陈绥宁却比助手想象得要平静,他并不提开会的事,只说:“不急,雷天的发布会出来之后,我们再做出反应也来得及。”

挂了电话,手机界面跳出一封邮件提醒。

柏林的辞职信,信中说明了,以OME研发团队的进度,若要真的达到雷天公布的进度,只怕还要半年时间。并坦承此次研发失利,自己应该负全责。

他淡淡看着那封邮件,直到佳南拉了拉自己的衣袖。

她显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,只说“陈绥宁……登机了。”

他说了声“好”,牵了她的手走向登机口。

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?”

他若有所思的笑了笑:“没有。”

而他们身后,一道目光始终萦绕在陈绥宁修长挺拔的背影上,直到他们离开视线,赵悦然接到助手的电话:“许佳南……原来是她。”

这个城市四季如春。空气温暖湿润,从酒店的窗口望出去,四处青青郁郁,佳南赤着脚走到客厅,陈绥宁正漫不经心的看着电视。他习惯早上洗澡,从浴室出来,便只穿了浴衣,头发湿漉漉的,几缕落下来,显得侧脸愈发英俊,线条隽然。

佳南站在沙发后,和他一起看完了这条新闻,然后诧异的问:“OME不是也在……”这句话并没有说完,她有些不确定,此刻的陈绥宁愿不愿意听到自己的评论。

OME投下巨大精力和财力进行的这项研发,进行之初,便是力排众议。因为雷天已先于OME开始进行,先天劣势的存在让一众投资者持观望态度,董事会也意见不一。但是执掌OME至今,陈绥宁早已证明了自己的决断力和洞察力早,他既然下定了决心,旁人再有异议,也都被压制了下来。

只是现在看来,这世上并没有所谓的百战百胜——这一步,陈绥宁还是走错了。

佳南看着他的目光有些错综复杂,似是担心,又像是叹惋,有些冰凉的手指放在他的颈部,无意间抓紧了一些。

陈绥宁知道她就站在身后,伸手拍拍自己身侧,示意她坐过来。

她刚起床,穿着睡裙,一头长发还乱糟糟的落在肩上,阳光自窗外落进来,更显得肌肤晶莹,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还有些难以言明的情愫。

他小心的摸摸她的脸颊,轻轻舒了口气:“不肿了。”

“陈绥宁——”

他看着她的表情,低低笑了笑,却堵住她要说的话,慢条斯理的说:“小囡,我身边有很多人都喜欢赌博,可是我不喜欢,知道为什么吗?”

佳南的表情明显有片刻的迷惘,微微张开嘴巴,不知道他在说什么。

他眼中含着笑意,淡淡说,“有些事的胜负,远比输赢的刺激更强烈。”

简简单单的一句话,却让佳南心跳倏然失律,掩饰般的别过了脸。

“比如这次,输给对手的感觉真是不愉快。可是我之前还很自信的认为自己不会输——你看,一得一失,也很刺激。”

他似乎察觉出她的紧张,把她抱起来,放在自己膝上,将头埋在她的颈侧,微微的笑起来:“对了,刚刚翡海来的消息,你爸爸已经在协议上签字了。”

佳南身子僵了一僵,点头说了句“哦”。

“丫头,看起来你不是很高兴……”他笑着摸摸她的头,“好了,既然不愿意,就不提他。我们出去走走吧,天气不错。”

他将手机扔在旁边,顺势揉揉她的头发,催她:“快去洗脸。”

佳南走进浴室,用凉水泼了泼脸,简单理了理头发。

镜子里的女生微微弯着唇角,脸颊苍白,昨日的红肿已经退去了,显得下巴有些尖俏。她想起陈绥宁刚才对自己说的话,那种感觉很微妙。

有些不安,也有一些……内心深处不愿承认的敬佩。这个男人远比旁人想象的坚韧,也远比别人更快的,接受了这次失败。他的每一句话,似乎都意有所指。她并不能确定,他……察觉到自己做的一切么?

有一瞬间,佳南前所未有的不自信……可她很快摇了摇头,强迫着告诉自己:不会的——他以为自己“掉了孩子”的时候,那样的眼神,陈彻骨髓的哀凉,和那种隐忍的、永远都不会说出的悔意,这些骗不了她。

她深深呼吸了一口,信也好,不信也罢,已经走到了这一步,早已没有退路可言了。

和此刻翡海的冷肃截然不同,春城的天气极为适宜,空气湿润温暖,隐约漂浮着淡淡一层香甜,穿一件T恤,再加上软软的开衫,足以御寒。

十字路口的对面是一家金饰店。

“后来那枚戒指呢?”佳南驻足,随口问他。

陈绥宁却不动声色的说:“什么戒指?”

戒指的事是舒凌告诉自己的,陈绥宁自己却从未提起过。佳南不想让他知道舒凌找过自己,背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,勉强笑了笑,才说:“你和舒凌的结婚戒指啊。”

“你要是喜欢,我们再去看看有没有更漂亮的。”陈绥宁深深看她一眼,语气却是轻描淡写的,他一低头,看到她的脖子空荡荡的,V领领口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,忍不住笑:“去选条项链吧。”

陈绥宁很喜欢她戴珍珠银链,与她的肤色相称,润泽光滑。可佳南却站在戒指柜台前,微微俯下身。

他站在她身后,见她看得认真,便问:“看到喜欢的?”

她含糊的“唔”了一声。

售货小姐显然已经打量过两人的衣着气度,热情的取出了柜台钥匙:“小姐,喜欢哪一款?”

顾客并不说话,她便笑盈盈取出了一枚钻戒:“这枚怎么样?是很经典的款式呢。”

佳南指了指那枚钻石:“我不喜欢。”

小姐瞥了一眼她身后的年轻男人,他简单清爽的衬衣休闲裤打扮,只有腕间隐约露出的手表显示了身份,此刻正带着纵容的笑意看着女友。她笑得愈加灿烂,信心十足的说:“小姐,我们店有克拉数更大、切割更好的款式,您想看看么?”

“哦,不用——”佳南静静的说,“我不喜欢钻石。我想看看这个。”

一对异常朴素简洁的白金钻戒,连一粒碎钻都没有。

她回头看着陈绥宁:“好看么?”

陈绥宁认真看了看,评价说:“挺好,像是易拉罐的那一圈拉扣。”

佳南忍不住莞尔,不理他,坚持说:“就是这只,我想看看。”

小姐有些不情愿的拿出来,递给佳南,却转而对陈绥宁说:“两位是挑选婚戒么?”

陈绥宁还没开口,佳南却已经抢着说:“是。”

她的语气淡泊宁静,仿佛在说一件在寻常不过的事,陈绥宁却怔住了——哪怕昨晚,接到项目失败那个电话时,他的表情都不如此刻的僵硬。

佳南转身,唇角柔和的勾起来,在他耳边说:“我接到沈容的电话,协议已经签好。现在换我履行承诺了。”

他的呼吸微微急促,狭长黑亮的眼中滑过一道难以掩饰的喜悦,声音却是竭力镇定平静的:“你确定要这么做?”

那一瞬间,仿佛能感知到他的欣喜,佳南心底竟有一丝恍惚的被融化了,似乎真的是一对年轻情侣,刚刚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,甜蜜却忐忑。

佳南回过神,笑得眉眼弯弯:“是啊,还是你反悔了?”

“你……确定要这么简单的么?”陈绥宁淡淡的笑了,取过她指尖的戒指,轻声问道。

“我们这里有一种说法,钻石越大,丈夫对妻子的爱就越深哦。”小姐适时的推介。

佳南却只是抬头,慢条斯理的说:“是么?我见过很大颗钻石的婚戒,可是……他们的结局并不好。”

小姐有些尴尬,陈绥宁却轻柔的握住佳南的手,将那枚银色的戒指,缓缓的套在她的无名指上。

丝丝入扣,不大不小,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的。

纤细皎嫩的指间,原本银色朴素的戒身,莫名的显得奢华低调,清容内敛。即便是一直在推销其他款式的小姐,也不禁惊呼:“真好看。”她不禁又抬眼看看这个年轻的女孩——肤色白皙如雪,从容婉约,气质清雅,的确不需要一枚钻石来证明些什么了。

而眼前这个俊美的年轻男人,显然是爱极了自己的女友,那丝笑从心底泛出来,润润的,似是情难自己,径直吻了吻她的手背,低声说:“就这一对吧。”

人群熙熙攘攘,陈绥宁牵着她的手,走到街的拐角处,像个孩子一样,笑得异常开心。

“等等。”他忽然拉住她,有些蛮横的说:“帮我戴上。”

他将自己的戒指递给她,佳南伸出手,却又迟疑了一下,极快的低下头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“怎么?”他的声音渐渐冷却下来。

她抬头嫣然一笑:“我只是在想,是哪一只手?”

他没有说话,神情显然是松了一口气,淡淡的握着她的手,扣着她的手指,将她指尖的那枚指环,放置在了自己左手无名指前。

他的手指修长有力,指甲修剪整齐,静静的等待着,那个代表彼此承诺的圆环。

佳南的指尖有些颤抖,可她极快的镇定下来,稳稳的替他戴上,笑靥如花:“好了么?”

他深深的看着她,眸色深处有云翳轻浮,却只是笑了笑:“好了。”

所有人的都是在他们身边快速的走过,似乎只是背景,他俯身抱住她,用低沉、情愫未明的声音说:“小囡,想要什么样的婚礼?”

佳南的双手垂在身侧,垂眸想了想,低低的说:“我不想让很多人知道。”

他将她抱得更紧一些:“好。”

“我爸爸不会同意……”

“他不会知道的。”

“OME怎么办?”佳南忽然没头没脑的说。

他放开她,眉梢轻轻扬起,无端让人觉得意气飞扬。他带着笑意,一字一句的说:“哪怕OME破产,我也养得活你。”

佳南忍不住皱了皱眉,此刻她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,却莫名的觉得,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有些疲倦,又仿佛是在期待解脱。

“陈绥宁……”

他低头,在她唇上浅尝辄止,喃喃的说:“小囡,我们以后住在一起,工作不用太忙,然后要一个孩子吧?”

她的身体微微一僵,声音冷淡下来:“医生说过,以后我怀孕的机会不大。”

他却只是轻松的放开她,带了笑意说:“好,那我们随缘。”

与他们此刻的云淡风轻相比,OME却是陷入了一场自陈绥宁执掌门户以来、最为严重的危机。

雷天的发布会之后,OME股价大跌,又有传言说因为以高于市场价格、高于实际价值的资金收购了许氏,集团内部资金周转极为困难。人心浮荡,董事会元老们纷纷要求一个解释的时候,陈绥宁却迟迟不出面,直到某日,一家小报在刊登某名媛机场照时,有读者细心的发现了照片的一角,有两个身影。其中那个男子的侧脸,像极了OME总裁陈绥宁。

“当年唐玄宗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,唐朝中落,不过转瞬。”

“从目前的情况看来,陈绥宁似乎无意挽救颓势,面对雷天的步步紧逼,他似乎完全没有招架之力。柏林已经辞职,紧急董事会议召开后,只怕他也要离开这个商业帝国了。”

这样的评语出现在某商业杂志上,没有人看好从巅峰跌至谷底的陈绥宁,甚至没有人知道,这个年轻人,扔了手机,关了电脑,悄然躲在春城,仿佛外界的一切,与他无关。

“啊啊啊,陈绥宁,你怎么不告诉我这汤这么烫?”

这里有闻名全国的过桥米线,据说酒店里的就很正宗。佳南一闻到香气,哪里忍得住吹开上边那层金黄色的油,挑了一筷子,冷不防被烫到了。

他忍着笑递凉水给她,看着她灌下去,才慢悠悠的说:“张开嘴巴,我看看,烫伤没有。”

佳南乖乖的张开嘴巴。

陈绥宁看了看,忽然暧昧至极的笑了笑,然后掰过她小小的脑袋,深吻了下去。她的舌滚烫,他的却是凉的,纠缠在一起,仿佛是中和了彼此浓烈至极的温度。

“还烫么?”陈绥宁不怀好意的舔了舔她的舌尖,低声问她,手指却已经解开她睡袍的衣袋,衣襟便松松散散的掉落下来。

陈绥宁微微俯身,将她打横抱起,一脚踢开了卧室的房门。

欧式的大床上被褥凌乱,佳南午睡之后还没有人来清扫过,却让这里平添了一份风情。他小心的将她放下,柔软的浴袍间,露出一具属于她的,纤细、皓白的身躯。

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,目光深得不可思议,伸手阻止了她急迫间想要拉起衣襟的手,只是看着她平坦洁白的小腹上,一道尚算新鲜的疤痕。

修长的手指从一头滑至另一头,引得她轻微的颤抖起来。

陈绥宁俯身,已经变得炽热的双唇,代替指尖,一寸寸、一厘厘的亲吻下去,似是怜惜,或是不可言说的,忏悔膜拜。

最终还是将跪在她身侧,双手支起上身,用低喑的声音述求:“佳南,可以么……”

她全身上下早已没有任何遮蔽,于是静静的转过头,或许意思便是默许吧。

激情到达顶峰的时候,佳南双眼迷蒙的看着这个男人,知道他在努力的让自己欢愉……可他还记得么,半年前的那个夜晚,她怎样的低声恳求,他……却始终冷笑着,直到如愿以偿。

这一场欢爱如此的尽兴,以至于佳南半夜起床的时候,陈绥宁的头抵着枕头,毫无察觉,睡得极沉。

她走至客厅,倒了杯水,从行李箱中找了一片药,仰头吞下了。又蹲在地上良久,再站起来的时候,身后却是修长的身影。

陈绥宁就这么看着她,不知看了多久。

她吓得将手中杯子打碎了,后退了两步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“站着别动。”他平静的走过来,低头看了看,果然,她并没有穿拖鞋,赤着一双脚,因为紧张,洁白如玉的小巧脚趾紧紧的蜷缩起来。

怕她踏上一步踩上玻璃,陈绥宁将她抱起来,小心的跨过茶几边,淡淡的说:“我知道你心里害怕,不想要孩子,就直接告诉我。”

她将脸埋在他胸前,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

“睡吧。”习惯性的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,他没在说什么,闭上了眼睛。

翌日,佳南被陈绥宁叫醒的时候,迷迷糊糊的听到他还在说话。

“小囡,真抱歉,只怕我们要回去了。那边好像要闹翻天了。”

她有些不悦的睁开眼睛,似乎是试探了下外部的光线,很快又闭上了。

他忍不住笑:“丫头,不过没关系——翡海没有再下雪。别怕。”他到底将她抱起来,靠着床坐着,轻轻的说,“我保证,那边,已经不冷了。”

佳南终于睁开眼睛,肩上还有昨晚留下的痕迹,她一眨不眨的看着陈绥宁:“真的要回去么?”

他早已穿好衣服,深灰的衬衣,清贵逼人,此刻却笑得有些暧昧,凑过去在她胸口吻了吻,微痒的气息让她觉得战栗:“喜欢这里的话,等我处理完那里的事,再回来。宝贝,我保证很快。”

“我要把爸爸送到国外去治疗。”她被他撩拨得有些气息不稳,微微挺起了身子,急促的说,“现在……他应该在飞机上了。”

他的动作停了停,却忍不住一笑,她……似乎越来越会选时机说话了。

“很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。”佳南伸手,轻轻环住他的脖子,“你……不会怪我吧。”

陈绥宁眼中的迷离似乎已经褪去了,他在她唇边触了触,淡淡的笑了笑:“你在我身边就足够了。”

回到翡海已是深夜。

大雪已经止住了,积雪被铲到了路两边,路上的司机们还是小心翼翼。陈绥宁戴了蓝牙耳机,边讲电话边开车。

佳南坐在副驾驶上,昏昏欲睡,冷不防自己的电话响起来。她揉揉眼睛:“沈容?”

电话那边说了句话,她猛然间便清醒了,脱口而出:“什么!”

“是先生不愿意走……”

佳南的胸口轻轻起伏,拿着电话的手,难以克制的颤抖起来:“为什么?”

“小姐,还是你回来……见了先生再说吧。唉……”

佳南心慌意乱的挂了电话,车子里没人说话,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。她的手放在膝上,依然在发抖,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光。父亲不离开,便打乱了自己所有的计划——更重要的是,她便没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……

温暖干燥的手覆住了她的手背,用力握了握,陈绥宁一手握着方向盘,闲闲问她:“怎么了?”

佳南回过神,略略镇定了下:“没什么。”

他斜睨她一眼,目光中兴许有些了然,却不急不缓的说:“是你爸爸的事?”

“不是——小心!”佳南忽然惊呼了一声。

迎面而来一辆卡车,灯光亮得刺痛眼睛——有那么一瞬间,佳南真的以为会撞上去,刹那间头脑里一片空白,闭上了眼睛。

急刹车的声音,佳南的身体因为惯性转向了另一个方向。与此同时,一只手伸过来,牢牢将她扣在了座椅上。

车子堪堪避开了一辆车,撞上了护栏。

“有没有伤着哪里?”陈绥宁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。

“没有。”

他的目光亦是惊魂未定,仔细的看了佳南几眼,才收回手,慢慢的说:“我大衣里的手帕,拿出来。”

他的手背蹭破了,皮肉翻卷,鲜血湿哒哒的淌了下来。刚才的急刹车勒得的佳南胃极不舒服,眼前这一幕终于让她一把推开车门,将飞机上吃下的东西,全数吐了出来。

凉夜如水,月华淡淡,佳南蹲着一动不动,直到陈绥宁将大衣披在她肩上,拉着她站起来。

“车还真是好车。可惜门这里撞坏了。”做记录的交警是个刚工作的小女生,因为现场没什么大事,言语便很轻松,“哎,我说,你男朋友对你很好啊。”

佳南拢着陈绥宁的大衣,魂不守舍的站在一旁,脸色苍白:“什么?”

“你看啊,一般来说司机看到危险,下意识的会将方向盘转到一个有利于自己的方向,避开撞击。你男朋友打的这个转弯,反而是将自己撞上去了——这下意识的反应,比测谎仪还准呢。”

女交警笑嘻嘻的说完,看到佳南左手上的戒指,“哦”了一声:“原来已经结婚了啊。恭喜恭喜,嫁了个好男人。”

佳南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,似乎没有讲她的话听进去。

又等了一会儿,陈绥宁的助理开车赶来,将两人接回去。她看起来似乎是真的吓坏了,倦涩的倚在车子一角,倒是陈绥宁,还和助理应对几句。

“我不回去。”佳南忽然开口,“送我去医院吧。”

助理从后镜中看了陈绥宁一眼。

他点了点头:“先送她去医院。”

车子停在了医院门口,佳南似乎还有一丝恍惚,下车的时候什么话都没说。陈绥宁看着她的侧影,浓稠的墨黑哞色中有些担忧。

她走出了半步,又回过头,对陈绥宁说:“回家记得包扎下伤口,别沾水。”

他唇边倏然展开温柔的笑意,眼神中仿佛还有一丝受宠若惊:“我知道,你去吧。”

佳南走进病房,怔了怔,重新退回去看了看门牌。

没有走错。

可是里边清理得干干净净,一个人都没有。

“许小姐,你爸爸傍晚的时候坚持出院了。”有个相熟的值班护士走过来对她说。

佳南往家中拨了个电话,确认了父亲真的已经出院,这才匆忙的叫了出租车回家。

沈容来开的门,一见到她便松了口气:“你回来了。”

“爸爸为什么不愿意出国?”她近乎愤怒的盯着他,“你不是说他答应了么?”

客厅的灯光下,沈容的黑眼圈分外明显,显然这件事也将他折磨得极为憔悴焦躁了:“他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,我再劝也没有用的。先前和他说去国外养病,他是同意了。后来知道了那些事……说什么也没用了。还说……”

佳南眼神微微一黯:“还说什么?”

“你去看看吧,先生还没睡。”沈容深深看她一眼,不为人知的摇了摇头。

佳南走进父亲的房间之前,将手上的戒指褪了下来,不甚在意的放进了口袋。

“爸爸,什么都安排好了,为什么突然间说不去了呢?”佳南的声音很轻柔,她知道父亲并没有睡着,或许就是一直在这里等着自己。

她屏息等了很久,许彦海才慢慢张开眼睛,冷冷的看了女儿一眼。

“爸爸……”

“我想看看他,会有什么下场。”他的声音嘶哑,叫人想起老旧的机器,顽固的运转着,还带着几分冷酷。

“他为什么这么恨我们?”佳南看着父亲,又问了一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