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乎陈绥宁意外的是,清晨醒来的时候,手机里什么信息都没有。他本以为能收到一两道留言,譬如助理给他留言“许小姐已经到了,就住在隔壁房间”或者“昨晚的机票没有订到,她今天上午才到”。他独自在床上靠了一会儿,披了睡袍起来,洗完澡,又用完早餐,助手的电话才打进来。

显然他的助理比任何人都了解老板的心意,在交代完今天的行程之后,状似不经意的说:“许小姐昨晚关机,联系不到。”言下之意,便是她没有赶过来。陈绥宁低头喝着茶,“嗯”了一声。

这一天行程忙碌,会议间歇,助理看了看拿手支着下颌的陈绥宁,走过去在他耳边说:“柏林到了。”

他笑着站起身来,似乎还喃喃说了句:“这小子,现在才来。”

柏林是风尘仆仆的赶来的,衣服未换。他的习惯素来如此,总要先将工作上的事务解决,才会松一口气。陈绥宁见他眼下淡淡的青色,笑了笑说:“先去休息吧,待会儿还有个晚宴,我们一起去。”

夜色渐渐沉降下来,柏林的助理提醒他晚宴的时间差不多快到了,却看见这个年轻人静静地站在窗前,一手插在口袋,一手还拿着手机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在OME的高层中,这个上司真的算得上极好相处。他简直难以想象假若陈绥宁是自己的上司,他……有可能会和下属们一起出去吃涮锅唱KTV么?

“老大——”他又提醒了一次,“差不多了。”

柏林伸手将自己的领带扯下来,随手扔在沙发上,笑笑说:“帮我想个理由应付下老大,我有事。”

半个小时之后,陈绥宁在人群的簇拥中,听到助理在自己耳边轻轻的说:“柏先生身体不舒服,不过来了。”

他点了点头。

“还有……”助手踌躇了片刻,这个空当,已经有人挤过来,满脸带笑的与陈绥宁寒暄。他不得不等了一会儿,又压低了声音说,“许小姐一个小时前下了飞机。不过——她没有入住您吩咐预定的酒店。”

修长的手指间还持着的长脚酒杯,他漫不经心的晃了晃,淡金色的液体一层层的洌滟开。只是他并没有说什么,点了点头:“知道了。”

宴席结束之前,主人向他致意:“陈先生,合作愉快。”他亦风度翩翩的举杯,杯中液体微微沾唇,便放了下来,拿过侍者手中的白色手绢拭了拭唇,便离开了。

汽车飞驰在这座陌生城市的大街上,陈绥宁坐在后座,暗色几乎隐去了他所有的表情。绿灯转跳成红灯,车身微微一顿,他忽然开口,却报了另一家酒店的名字。

初秋的天气,淅淅沥沥的开始下雨,蜿蜒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。雨刷有一下没一下的刮过玻璃,前边车辆的尾灯迷离出许多红黄相叠微带暖色的光晕。年轻男人先从出租车上下来,并未让门童接手,自己打开伞,一手扶着门,体贴的等着女生出来。他并未与她靠得很近,却始终注意着不让雨丝飘进来。

大堂吧里放着柔缓的音乐,佳南要了一壶大红袍,亲自执了茶具,将一杯香馥的茶水递给柏林。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那双灵巧纤长的手上,直到接过来,才笑了笑:“谢谢。”

其实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——之前的新闻炒得沸沸扬扬,一日之后便又销声匿迹。那时他在外地差旅,打电话过去,却始终关机。柏林心底不是没有担心,却因为两人关系隔了一层,始终无法真正的去找到她,毕竟那时,她对自己说了那样一番话。

彼时他的沉默,是对她最后的尊重。

只是今天看起来,许佳南似乎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女生了。她好像习惯了用笑来掩藏什么,以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眼神,如今竟然也像是墨蓝的海水,令他想起了从来都是深不可测的陈绥宁。

“那么,谢谢你还愿意来见我。”佳南抿了口茶,忽然想起了最后一次见他时自己狼狈的样子,忍不住自嘲地翘起了唇角。

年轻的男人原本是穿着一套极为正式贴身的黑色西服,只因出门的时候扯掉了领带,带出几分休闲的意味,加之短短的头发,衬得眉宇极为俊朗。他一笑间露出雪白的牙齿:“没什么。”

“那么之前我拜托你的事,也谢谢你了。”佳南抬起头,额发便落下来,眼睛完成了很好看的月牙形。

他沉默了一会,点头答应了,最后却忍不住说:“佳南……”

佳南迎上他的目光,却只是明快一笑:“你知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,只是烦劳你牵线。假如实在为难,也没有关系。”

柏林注视她良久,才点头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
她便站起来:“那么就这样吧。耽误你这么久,真不好意思。”

他亦站起来,伸手拍拍她的肩膀,低声说:“不要勉强。”

她冲他笑一笑,慢慢的转身离开,时间似乎有些胶滞,柏林几乎能看到她转身时微微摆起的裙角,他只觉得……看不透她。她父亲重病,滨海险些易主,而她如今请他从中斡旋,间接的表达了想要与博列尼重新谈合作的意向——她想做什么?

柏林倏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,她在飞机上蹙着眉头,睡姿亦是楚楚可怜。而现在,一年不到的时间,物是人非。

佳南订的是普通的标间,她将房卡插入取电,又烧上水,这才从行李箱中里拿出了一小块普洱茶饼。

门上扣扣扣三声,不多不少,不急不缓,想必来的人总是这样镇定自若。佳南唇角微微一勾,却并不着急站起来,仔细的将茶分好,才打开门。

陈绥宁站在门口,没有愠色,一样微微笑着,浅色衬衣与深色西裤,清贵逼人。

她亦若无其事的侧身让他进来,抿唇笑了笑:“来得正好,水刚刚烧开。”自顾自的端起水壶,轻轻浇注在杯中,洗了洗茶,又注上第二杯,才递给陈绥宁。

他看着她从容不迫的动作,目光却落在她右手手指上那串褐色的尚未痊愈的烫伤皮肉上。一时间谁都没说话,只有瓷杯中氤氲起一团暖气,冉冉在两人间升起。

“是在等我?”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发,难得笑眯眯的问。

“你再不来找我,我就要睡觉了。”佳南打了个哈欠,懒懒拨开他的手,语气微嗔。

她虚情假意,他亦恍然不觉:“怎么不住我帮你安排的地方?”

“你那里?人太多了,你老婆刚生了孩子。人言可畏。”

“又不是翡海。”陈绥宁靠在沙发上,深深看着她,“你怕别人……现在倒不怕我了么?”

她捕捉到他眼神深处的锋锐,抿唇笑了笑:“怎么,我和柏林见了一面,你会生气吗?”

灯光浅浅落下来,佳南穿着柔和色系的雪纺掐腰连衣裙,乌发明眸,脸部的轮廓都显得异常柔和,而这样的轻声软语,亦是他强锢她在身边后,她头一次这样说话——陈绥宁忍不住眯了眯眼睛,伸手将她拉进怀里,慢慢的说:“知道我会生气,你还是要见他?”

“公事。”她感受到他的掌心温柔的摩挲在自己的发间,亦懒洋洋的闭了眼睛,仿佛是一直倦了的猫咪,“你知道的。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若有所思的说,“有什么事你要他帮忙,而不找我?”

“比如说报复你什么的……”佳南依旧闭着眼睛,愈发觉得倦涩,只喃喃地说。

“是吗?”他越发觉得兴味,索性伸手摇摇她,“怎么报复?”

“不是啦,我只是找他帮忙与博列尼牵个线。他们可以和邵勋合作,也就能和我合作。”

陈绥宁皱了皱眉:“合作什么?”

沙发并不算大,她微微一动,半个身子便几乎伏在他身上,只隔了两层薄薄的布料,彼此的肌肤都温热。

“你知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,假若不是像之前的恶意收购,我乐意与他们谈一谈。”她轻声说,像是带了无限疲倦,“我不想管了。”

最后一句带了不耐烦与骄纵任性,倒真像是以前的许佳南。陈绥宁的手不轻不重的抚在她的后背,阖上眼睛想了一会儿,才淡淡的笑:“起来,去床上好好睡。”

她“唔”了一声,懒懒的依旧没动。陈绥宁无奈,将她抱起来,放在床上,只留下一盏床灯,转身去了浴室。

因是标准间,两张床都不算大。陈绥宁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一件浴袍,走到佳南身边,躺了下去。她闭着眼睛,呼吸平缓,已经睡熟,他这样一打扰,她便皱了皱眉,不知喃喃说了句什么,便翻了个身。

陈绥宁笑了笑,让她的头枕在自己手臂上,将她抱在怀里,唇角似有似无的贴在她的眉心间,亦闭上了眼睛。

这个夜晚安静而绵长,身边的人已经熟睡,而她缩在他的怀里,依然是平稳地呼吸,只有眼睛却是一直睁着的,异常的明亮。

清晨醒过来,佳南一侧身,身边他还躺着,半搂着自己,吻了吻她的眉梢:“醒了?”

她的表情还有些懵懂,似乎一时间忘了这是什么地方。

“帮我去拿衣服。”

“呃?”

“乖,快送来了。”他轻轻拍拍她的脸颊,“昨天过来的时候,什么都没带。”

佳南“哦”了一声,刚刚洗漱完毕,就有人来摁门铃。她取了过来,扔给他,言笑晏晏:“今天忙吗?”

他说了句“还好”,一边慢条斯理的整理自己,看着她坐在镜前化妆。佳南只刷了刷睫毛便没再让他等,一道坐了电梯去吃早餐。

顶楼的旋转餐厅中,他展开一份报纸放在膝上,抿了口清咖啡:“我们谈谈。”

她眉目不动:“谈什么?”

“既然不想管了,那么不如将滨海山庄让给OME。和博列尼谈,他们只会出价更低。”清晨的阳光下,他的眉目熠熠,白衬衣外松松套着一件浅咖色毛衫,云淡风轻地说,“至少我还能照顾你。”

佳南皱了皱眉:“为什么?”

她的困惑显而易见,陈绥宁反倒笑了,倾身过去:“关北开张在即,你说呢?”

哪怕滨海不惧关北的竞争,对方却会咬紧这一点压价,不会松口。

她秀气的眉头皱得更紧,纤长的手指拢着温热的豆浆,一时间不开口。

他便闲闲移开目光,自顾自的去看报纸了。

“OME悄无声息的筹备关北酒店这么久,假如收购滨海……你们之前的策略不就要大动?”

他耸耸肩,脸上的笑意淡淡,仿佛是在与她调情:“是有些麻烦,不过你若一直这么乖,我不介意更麻烦一些。”

佳南托腮望向窗外,想了许久,嫣然一笑:“还是说你早就想好了……我不会拒绝?”

而她的内心,远没有外边那样风和日丽——若是在父亲出事的时候他提出这样的建议,自己一定鱼死网破;而现在的心境不再如当初那么决绝激动,权衡利弊,倒是有可能同意。

他果然将每一个细节都拿捏得无可挑剔。

佳南唇角噙了一丝微笑,抬眸望向他:“你让我再考虑考虑。”

“时间不多了。”陈绥宁依旧没抬头,只是好心的告诉她,“关北一开业,什么都难说了。”

佳南依旧是怔怔的看着窗外,像是无意,随口说:“原来你要的是这个。”

辗转这么久,所谓爱恨,假若只是用这样一座酒店来衡量,倒也实惠简单。

他放下报纸,语气半真半假:“不,小囡,我要的更多。”

她便回头看他,唇角弯成极柔美的弧度:“连我都是你的,还不够么?”

窗外的阳光这样耀眼,可陈绥宁的目光极黝黑深邃,落不进分毫。他看着她许久,似是在审视,可她始终快活的笑着,眼神中还夹杂着丝丝慵懒——甜美如斯,哪怕是鸩毒,却也能让人一口饮尽了。

他的笑意便从眼神深处蔓延开,那一瞬间,佳南竟有一种感觉,仿佛以前那个陈绥宁又回来了。只是她很快低下头,喝了一口白粥,觉得自己刚才那丝错觉真是可笑。旋即又为此刻自己依旧清醒而高兴。

假若连虚与委蛇都不再是难事——那么,许佳南,你早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懦弱的你了。

她在心底一字一句的告诉自己。

佳南隐隐约约被一丝灯光惊醒时,有些迟钝的半支起身子,这个不算大的房间里,只有梳妆台边亮起了一盏小小的灯光。

有人很快的走来,在床边坐下,拿五指挡在了她眼前,低笑着说:“吵醒你了?”

他的指节修长,带着淡淡的薄荷味道,或许还有几分从屋外带来的凉意,激得她略略清醒了一些。

双膝屈起来,又将脸埋在了被子里,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,吃完早餐,陈绥宁出去办公,而她回到房间,混混沉沉的倒头就睡,直到此刻。

他的手指轻巧的替她拨开微微有些濡湿的额发,顺势滑到下颌处,不轻不重的强迫她抬起脸,深邃的眸色与她对视:“做噩梦了?”

佳南推开他的手,有些疲倦的靠着他的肩膀:“几点了?”

“下午两点。”她的身体柔软且带着甜甜的乳香,陈绥宁唇角微翘,一字一句,“昨晚没睡好么?”

她分辨不出他的言语中是否带着其他的含义,只是伸手揽住他的腰,将脸埋在他的胸口,抱怨说:“我饿了。”双手伏在他的腰间,亦是微微一紧,仿佛是小小的惩戒。他便无奈笑了笑:“起来,换了衣服我们出去吃饭。”

他便起身放开她,依旧坐回桌边低头查看文件。

佳南随便找了一套换洗的衣服,趿着拖鞋去卫生间换衣服。只踏进半步,便忍不住探头问:“你……洗过澡了?”

这个浴室不比套间的,只能淋浴,此刻一地的水渍,无处落脚。佳南有些狼狈的重新出来,看见陈绥宁略带兴味的目光:“为什么要躲在里边换衣服?”

她踌躇了一下,却没说话。

“我不看就是了。”他似乎在强忍一丝笑意,却极守诺言的背对着她,不曾回头。

房间里静悄悄的,只有他一页页翻过合同纸张的声音,以及衣服窸窸窣窣的声响。他的手指轻轻的在桌上敲击,却并没有回头,只是不经意间抬起眼眸,却见到梳妆镜中,她正反手扣着内衣,有些手忙脚乱。

他显然还是不够绅士,至少“非礼勿视”这样的准则在陈绥宁看来,是很荒谬的,于是微微抬头,大大方方的欣赏她线条柔和、肤色晶莹雪白的后背,在她察觉之前,已经站在她的身后。

佳南正在和那套新买的内衣搏斗,全然没有想到他的突然出现在自己背后。

“你——”

“宝贝,放松……”他一手扶着她的小腹,极尽暧昧地让她靠近自己怀里,另一只手却触到内衣的搭扣,低声笑着,“我不是故意偷看,只是觉得——你需要帮忙。”

“需要帮忙”的后果,便是拉着她倒在床褥间。佳南挣扎了一下,却没有挣开,只能微微侧过头避开他的吻,闷声说:“你弄痛我了。”

“嗯?”

她抬起手臂,给他看那条红红的划痕。

是他的袖扣。

“sorry……”他的声音有些暗哑,薄唇停在她锁骨的凹陷处,吮吸得那块肌肤有些微的灼热感。

她索性躺着一动不动,看这他解开衬衣的扣子,语气楚楚可怜:“可是我饿了。”

“……那也得先喂饱我。”

窗外的秋雨依旧淅淅沥沥的在下,这座陌生城市浸淫在一种朦朦胧胧的水光之间。房间却是恒温,衣服落满一地。佳南侧身去够电话订餐,被子从肩膀上滑落下来,露出一片细腻雪肤。他不依不饶的跟过去,薄唇摩挲而过,似乎还是没有尽兴。

佳南的声音有气无力:“喂,我真的快饿死了,别闹。”

他终于放开她,起身穿衣,恰好服务员送来餐点,他便接了过来,难得体贴的放在床边。

“我们在这里呆多久?”佳南穿好衣服,盘了腿在床上,对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鲜虾云吞,食指大动。

“后天回去吧。”他想了想,“柏林也在这里,很多事不用我亲自去管。”

听到那个名字,佳南只是淡淡“哦”了一声,面色无异。陈绥宁一双深秀明亮的眼睛却似乎幽邃了几分,想起那时他强逼她回到自己身边,那个晚上她因为柏林的一个电话而失声痛哭。

“丫头,想不到,你现在这么薄情。”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。

房间里充满了一种暖洋洋的香气,她却没有让他将这句话说完,讨好的舀了一勺汤到他唇边,像是发现了新大陆,“你喝一口,真好喝!”

语气欣喜得像是个孩子,他隔着那一勺微微蒸腾起的热气,看到她秀美的五官,便从善如流的喝了下去,伸手抚了抚她的头:“吃完我们出去走走。”

“看电影?”佳南有些啼笑皆非的看着屏幕上滚动着的一条条影讯,忍不住想提醒他,他宅子里那座设有四十五座的家庭影院,音响视觉效果,绝对不会比影城差。当然,她很快想起来,其实在他结婚之后,她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了,于是乖觉的点头:“好。”

适合的场次只有一部好莱坞的枪战片,佳南在路过某张海报的时候脚步顿了顿。

他随意的揽着她的肩膀,斜睨了一眼:“等一会儿也行。”

最后还是等了半个小时,才等到《玩具总动员》的终结版。

大厅里并不算安静,因为有许多孩子,总有些吵闹声,和窸窸窣窣吃爆米花的声音。陈绥宁期间还起身去外边接了几次电话,佳南并没有太在意。

散场的时候,影院的商城里正在贩售纪念版卡通玩具。

“喜欢哪个?”他的语气仿佛是在哄一个孩子。

“大熊。”佳南怔了怔,“可惜是反派角色,没有纪念版。”

那只曾经受尽主人宠爱的、浑身都散发着甜美水果香气的泰迪熊,受尽折磨回到“家中”时,才知道小主人早就有了一个替代品。一切宠爱不过是眨眼浮云,它的坚持不过是笑话,多么讽刺。

它变得这样暴戾,难道不对么?

这个答案或许有些意外,陈绥宁微微眯起眼睛,清亮的目光中有些审量的意味。

她却嫣然一笑:“门口为什么这么多人?”

时近午夜,影院的门口却排起长龙,影迷们疯狂的尖叫声一波接着一波。

原来是某部新片的首映,男女主角都是人气超高的当红偶像,主创人员齐齐到场,盛况空前。

佳南看着那些声势浩大的宣传攻势,挽着陈绥宁的手臂略微紧了紧,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:“原来你是来带我看这个?”

陈绥的目光却落在海报上一身民国少女打扮的安琪身上,看似专注地样子,却只注意到佳南语气中那丝冷冷的调侃。

影迷们的尖叫声更大了,微凉的秋雨中,一身白色小礼裙的安琪在许多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影院大厅。

佳南轻轻笑了声:“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。”

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她,然后改变了这个女大学生的一生。

他沉默地看她一眼,陌生的城市,这样巧合,似乎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。

“对了……”佳南对他眨了眨眼睛,神色间看不出丝毫的愠意,笑得却越发灿烂了,“下次,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试探我了?”

他的眸色几乎在瞬间冷淡下来,只淡淡的重复了她的话:“试探?”

佳南此刻的笑容依然无辜甜美:“怎样做才是对自己好,我很清楚。就算不为自己,我也会为爸爸和滨海考虑。”

他教她的话,她记得很清楚,此刻原样奉还。

她看着他微笑,只是清楚的明白,与这俊美的外表不同,他已经被她激怒了。

“那么让我看着柏林和你一起回到酒店,算不算试探?”他勾着唇角,语气带着几分凌厉。

“我们很清白。”她一早向他交待过了一切,“你和她不一样。”

“那么,我也告诉你——想要试探你可以有很多种方法。”他似笑非笑,像是没有听见后半截话,“我不会连两张首映的电影票都舍不得。”

这一晚没有人再开口说话。他径直将她带回自己住的酒店,然后自顾自的去看公文。佳南睡下去的时候,一张大床还是空落落的,卧室外却响起砰的关门上。

之前粉饰太平的感觉很糟糕,还不如这样彼此冷漠,佳南卷起了被子,睡得异常深沉。

翌日陈绥宁回来的时候,佳南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,刚刚洗过澡的缘故,还素着一张脸,阳光落进来,肌肤透着粉红,晶莹透白。

“今天回去吗?”她依旧笑盈盈的,似乎忘了昨晚发生过什么。

“怎么?”

“安琪约我出去见面。”她晃了晃手机,老老实实的说,“我觉得很意外。”

“下午的飞机,你有时间。”他若无其事,“随你。”

佳南定定地看着他数秒,只是那张英俊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。

“好吧,我去。”她低声嘟囔,“可是见完之后,我不想上头条。”

他探身过去吻吻她的额头,却一言不发。

咖啡店刚刚开门,服务生刚刚擦拭过的落地玻璃异常的明净,光线柔和,且人又不多,仅有的数位顾客的脚步声便异常的清晰。

“那边卡座可以吗?”

戴着墨镜的女生摇了摇头:“这里就可以了。”她取下墨镜,露出一张脂粉不施的脸,有些抱歉的笑了笑,“我讨厌狗仔。”

佳南却微微笑了笑:“可是你约我出来?”

安琪有些尴尬地笑了笑,“我让经纪人试着联系你,居然真的找到你了。”

佳南心不在焉地用手中的银勺拨弄着漂浮在咖啡上的那层巧克力,有些好奇她会和自己聊些什么。

“其实我只是想谢谢你。”安琪依旧笑盈盈的,“毕竟这么巧,昨天恰好在影院看到你了。”

“谢谢我?”佳南抿了抿唇,尽管唇角微微翘了起来,可是眼神中倏无笑意,“你恐怕……谢错人了吧。”

“如果不是因为你,我大概不会被人注意到。”安琪一双漂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,有些自嘲地笑笑,“你……应该明白我的意思。”

“有什么话,不妨直说吧。”佳南轻轻咳嗽一声,抬起眸子与她对视,“说真的,我们两个坐在一起,让我觉得很不舒服。”

安琪怔了怔,似乎不知道怎么接口。

“或者换个词,是难堪。”她淡淡的说,“是陈绥宁让你来找我谈谈?谈什么?他让你来指导我,怎么样才能把一项‘特殊’的工作做得更好?”

“不——不是。”安琪似乎听懂了“特殊工作”的含义,微微涨红了脸,“不是他找我来的。我只是……想和你谈谈。”

佳南挑了挑眉梢,或许她可以相信眼前这个女孩的说辞,不过她也可以确信,安琪说的,也一定是陈绥宁允许她说的话。

“考虑好了么?”飞机上陈绥宁一边翻着杂志,侧身望向佳南,“酒店的事。”

自从见了安琪回来,佳南的心情似乎特别的好,伸手拉了拉盖在身上的毛毯,答非所问:“我回去再给你答复。”

他一双深长明秀的眼睛在她身上顿了数秒,薄唇轻轻动了动,最后却只是一笑,什么都没说。

佳南只睡了一会儿,就被飞机异常的颠簸给吵醒了。机舱里灯光忽明忽暗的闪了一阵,空姐有些急促的广播通知飞机遇到强气流,一时间无法降落,请各位乘客安心等待。

陈绥宁侧过脸,看到佳南苍白的脸色,忍不住探身过去:“安全带系好了?”

她咬着唇不说话。

又是一下剧烈的颠簸,佳南的脸色近乎惨白,手指紧紧抠着毛毯,一句话都不说。

座位设置的问题,彼此隔得有些远,陈绥宁的表情比她放松得多,他只是静静地伸出手,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,轻轻摩挲了数下。

尽管头等舱里并没有什么人,可是人心浮动的时候,哪怕是再静谧的空间,也会显得嘈杂。她忽然听见陈绥宁压得很低的声音:“害怕吗?”

怕什么?

怕死?

她的唇抿得像是一条笔直锋锐的线,发丝垂落下来,一声不吭。

他只当她是害怕,十指微微用力,与她交扣,良久,才轻声说:“别怕。”

“你知道我今天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是什么?”她突然回过头,答非所问的说,眉峰微微扬起,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几分笑意。

“什么?”

她的眼光让他觉得不舒服,却又说不出来,到底是为什么。

“其实也没什么。”佳南的脸颊上有些病态的嫣红,“安琪和我聊天的时候提到的,她年纪小,还像个孩子,有些话幼稚得可笑。”

“你们说了什么?”

“都是些闲聊。”佳南却不愿再细说下去了,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,轻轻一笑,“那些话我年轻的时候也信过,后来才知道那是天真。”

他不禁失笑。其实在自己眼里,佳南才是个孩子吧。从一开始,他便能轻而易举地掌控她的喜怒,可是现在,那些刻意迎合自己的举动,或者若有若无的淡漠言语,都是以前那个清澈见底的许佳南所没有的——也是自己强迫她……成了这样的。

这一刻,哪怕是习惯了运筹帷幄的陈绥宁,心底也隐隐有一丝茫然,看不清她与他的结局,究竟会变成什么样。

他沉静地移开了目光,亦拿开自己的手,直到飞机降落,都没有再说话。

飞机在空中盘旋了近四十分钟,终于安全降落。走出机舱的时候,每个人都脸色苍白。佳南甚至干呕了半天,或许是因为没吃东西的缘故,倒吐不出什么。陈绥宁冷眼看了许久,忽然说:“让医生检查一下。”

她便摇头:“晕机,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
陈绥宁淡淡看她一眼,似乎还想说什么,手机却响起了。佳南听到他提到了数次孩子,知道是舒凌打来的,便识趣的与他分开,自己独自走了普通出口。

司机等在出口,回头看她一眼:“许小姐,明天预约了医生,我来接你吧。”

“什么医生?”

“陈先生吩咐的。”

佳南怔了怔,冷冷地笑了笑:“不用。”

司机回头看她一眼,她低头玩着手机:“我会和他说。”

纤细的手指抚在键盘上,到底还是很快的打下一行字,然后毫不犹豫的发送。

“放心,我一直在吃药。”

因为是自然生产,舒凌已经出院。陈绥宁踏进卧室的时候,孩子正在妈妈怀里,哭得异常响亮。

他悄然站在旁边,而舒凌将孩子哄得睡着,交给了保姆,才笑意盈盈抬头:“回来了?”

他点了点头,在她床边坐下,俊朗的眉宇间有几分疲倦。

“我以为你这几天不会见她,怎么又把她叫去了?”舒凌秀丽的脸上带了几分疑惑,他向来杀伐决断,做事不会这样没有章法。

“你……改变主意了么?”她见他沉默,忍不住又问了一句。

“你怎么会知道她也去了?”他倏然抬眼,目光异常锐利。

舒凌沉默了一会儿,侧身从床头柜取出了一叠照片。

“哪来的?”他看完,漫不经心的问。

舒凌难得有一丝尴尬,轻轻咳嗽了一声:“抱歉,是……我爸爸找人跟的。”

他“哦”了一声,并不惊讶,目光却依然落在最上边的那一张上。

自己揽着她的腰,目光落在她的脸上——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,眼神竟这样温和。她穿着碎花裙和乳白色的开襟外套,正对着镜头,唇角微微勾起,像是在笑,可是深处却分明冰凉彻骨。

悚然心惊。

他将她留在身边,难道不是为了折磨么?

从什么时候开始,仿佛忘了最初的目的,他跨越了界限,恍惚间回到从前;而任她一步步的走到了自己的位置。

一时间心浮气躁,说不出话来,手机却震了震。

是一条短信。

“放心,我一直在吃药。”

脸色倏然一冷,陈绥宁抿了抿唇,那一刻无数思绪翻滚,让他回到那一天——他新婚,而她蜷缩在车上,泪眼婆娑的望向自己,求他送自己去医院。

那时的自己,是真正的心如铁石。又或许早就知道许佳南惯用的撒娇伎俩,于是并不在意,只是让人将她送走。半路上遇上了沈容,助手便将人交了过去。至于之后的事,他既然不想知道,便没有人再告诉他。

如果不是她亲口这样说,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。

“舒凌,如果我和她……一开始就有了孩子,你说会怎么样?”他有些突兀的将这句话说了出来。

“啊?”舒凌怔了怔,旋即一笑,“你不会做这种事。”

他的沉默不言让舒凌认识到,他说的不仅仅是一个假设,或许……真的是事实。

而眼前这个男人,他所袒露的种种,更像是茫然无措。

“什么时候?”

“我们结婚的那两天。”

原来是那几天——舒凌怅然叹了口气,他自顾不暇的那几天,难怪他一直不知道,直到现在才心神不定。又或者……对于陈绥宁来说,是他一直在拒绝知道和许佳南有关的事吧?就像他一直在做的那样,自欺欺人的拒绝承认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。

“那……或许取决于,你究竟是爱一个人多些,还是恨一个人多些吧。”她轻声说,“那么陈绥宁,我问你,现在呢,假如现在她有了孩子,你会很高兴么?”

灯光下,这个年轻的男人垂下目光,掌心中的手机已经微热。

收到短信时的愤怒……和深深地失望——这两种情绪这样强烈,以至于想到了看见她干呕时,自己心底隐隐的喜悦。

时光凝稠,似是能滴下水来,走得异常的缓慢。

他从那样的情绪中抽身而出时,眼神重复清明,淡淡的说:“不会。”

舒凌认真的看着他,突然笑得不可抑制:“陈绥宁,在我面前,你还要自欺欺人么?”

他冷冷哼了一声,想要反驳,却忽然觉得,这一刻的自己……真的有几分尴尬。

时光飞速的刷新至深秋,佳南与陈绥宁都在翡海,彼此间的联系却淡薄得如同一场秋雨后,梧桐树光秃的枝桠,萧索寒凉。

许佳南偶尔在电视上见到他,年轻男人的事业似乎是攀至了巅峰,哪怕只是随意的坐着,依旧气势凌人。她面对着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,也会微微晃神。

关北酒店开业在即,这个节骨眼上,柏林也带回了消息,博列尼依然对滨海很感兴趣,但是对滨海的资产评估报告有些不满,要求由自己的团队重新进行审核。

佳南答应了,又对柏林道了谢,说:“你帮我带话,会觉得为难么?”

对方大咧咧的笑了笑:“我只是帮朋友的忙,没什么。”顿了顿,声音又有些狡黠,“既然双方都感兴趣,你倒可以渔翁得利了。”

佳南浅浅一笑,却转了话题问:“今晚关北的体验夜,你去不去?”

“你收到邀请函了?”

“嗯,在考虑要不要去。”

“去吧,反正我们都是单身。不如结伴去。”

挂了电话,佳南拿指尖揉了揉眉心中央,秘书在门口小声的提醒她:“许经理,有客房部VIP的电话,指明要找你。”

佳南按下内线,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,清亮柔和:“是许小姐么?”

很少有人将“许小姐”这三个字如她一般,说得温和淡然,没有起伏,仿佛只是点头之交,所有的情谊纠缠也只是擦肩而过。

可她们实际上的关系,却是一个男人家中的妻子,与外边的情妇。

佳南忍不住嘲讽的笑了笑,舒凌来找自己,又是为了什么?

“下午不知你有空么?”舒凌听她不说话,便续道,“好久没见了,一起喝个茶好么?”

佳南沉默了一会儿,点头说:“好。”

“那么一会儿见。”舒凌想了想,又说,“你两点之后过来,比较方便。”

恰好舒凌所在的那幢小楼正在进行例行的安检,佳南索性便早些过去。这幢楼其实不算大,当年这一片是某国租界,留下了各色洋房,滨海酒店的数套总统套房都是由这样的洋房改造而成。这样的住处总凝着一层历史风韵在,远胜所谓的奢华。

职工楼梯在极隐蔽的一处所在,佳南走到一半的时候,在楼梯那扇小窗前停下了。

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小楼的后院,深秋的阳光深浅不一的落下来,将那方精心保养的草地洇出淡淡水纹,上边铺了一块极大的绒毯,笑声一阵阵的传来。

数个月大的孩子穿了粉蓝的小衣裳,似乎在努力地翻身,却因为屡次都不成功,挥舞着胖胖的手脚,发起了脾气。一旁他的母亲垂眸看着他,只笑盈盈的,却不帮忙。于是旁边那个男人变伸手将孩子抱了起来,举在自己身前,侧头看了妻子一眼,很是无奈。

孩子咯咯咯的笑了起来,小手去抓爸爸的衣袖,年轻男人不知想起了什么,将孩子放回妻子手中,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衬衣的上那对白金袖扣,又将袖子卷了上去,才说:“我来抱。”

佳南站在那里,看了很久。

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陈绥宁笑得这样开心了,这个男人总是内敛,偶尔锋芒闪露,仿佛他的世界很少有温情。可是对着孩子,他却像是一个大男孩,小心翼翼地维护,毫无保留。

原来这样的人,还能做个好父亲。

心底有一丝酸涩么?

是有的吧?她无法否认这一点,然而更多的,升起的,却是恨。

铺天盖地的恨。

她曾有一个机会,也能成为母亲,就像楼下那个眉目温婉的女人一样——那时她甚至卑微到不再祈求孩子的父亲回来,哪怕独自一人,她也会将孩子抚养长大。

可最终只是失去。

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了。

上天对她,从来都是不公平的。她所爱,所求,所想,从来都是吝啬于给她。

所以此刻她只能站在这样阴暗的一角,静静地看着,内心哪怕如同被万蚁啃噬,也只能默不作声。

过了很久,那个男人终于离开,佳南慢慢的走出来,回到一楼门口,低头看了看时间,恰好是一点五十八。

他的妻子是科学家,精确到每一分每一秒,她微微调整了表情,摁响了门铃。

舒凌过来开门,看见佳南的差南,唇角的笑愈发柔和:“许小姐,请进。”

佳南不动声色的打量她,她的身材样貌恢复得极好,五官线条也比之前柔和了许多,穿着家居服,随意温柔。

舒凌请她在客厅中沙发上坐下,随手抱了一个靠垫在怀里,有些出神:“那次你真的让我吃惊。”

佳南怔了怔。

“不记得了?”她微微笑了笑,“你让人给我送靠垫——那时候我在想,这个丫头还真傻。如果我遇到情敌,才不会这么客气。”

佳南垂眸,过了很久,才淡淡的说:“这么久的事,我忘了。”

“忘了也好。”舒凌爽朗的笑了笑,“那时是我小人之心。”

佳南抬眸,阳光落进来,眸子呈现出一种琥珀色泽:“所以你今天找我来,不是为了专程道谢吧?”

“不,我只是找你聊聊。”她诚恳地看着她。

“是他让你来找我的?”

“不,当然不是。”舒凌微微一笑,似是看出她不信任的表情,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让我做不愿意做的事,陈绥宁也不例外。”她说这句话的时候,眼角眉梢都波澜不惊,语气亦是轻柔,却很坚定。

佳南看着她,有一丝困惑一闪而逝。

“许小姐,今天我对你说的话,我思考了很久,还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,这是——我欠你的。”她抿了抿唇,“以一个母亲的名义。”

说到“母亲”这两个字,她的眼神微微有些黯然与歉疚,顿了顿,似乎整理了一下思绪,才慢慢的说:“我想和你谈谈……我的婚姻。”

佳南的心跳微微失律。

她坐在这里,以第三者的身份,面对陈绥宁的妻子,隔壁房间似乎还有婴儿小小的哭喊声。

这么难堪地一刻,终究还是来了。

许是事情有些复杂,向来条理明晰的舒凌亦在整理思绪,良久,才有些慨然的笑了笑:“你看,连我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。”

孩子的哭闹声忽然大了起来,舒凌匆匆忙忙站起来:“你稍等。”

佳南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一个深红色的首饰盒,她移开目光,看见抱着孩子过来的舒凌,手指纤细白净,没有戴任何首饰,包括那枚用希腊语命名的结婚钻戒,想是怕刮伤孩子。

孩子在舒凌怀里终于安静的睡过去,她挪了挪身体,将那个首饰盒递给佳南,示意她打开。

八克拉的椭圆形钻戒,Αγπη,意寓为“钟爱”。

一年之前,陈绥宁亲手将这枚戒指戴在舒凌的指间,那时她正在手术室里,生死未卜。

“很漂亮的戒指。”佳南淡淡的说。

“是很漂亮。”舒凌顺着她的语气,微笑,“我猜你的手指比我更细一些。”

佳南怔了怔。

舒凌却从她手中接过,反转到戒指的另一面,顶灯的光线落下来,折射在银白色的戒身上,几缕光线诡异的折动,刻着一个小小的、不易发觉的字。

囡。

翡海的方言,读出这个字的时候,带着几分糯糯的味道,天然的宠爱与纵容。

只此一个,再无其他。

舒凌带着微笑将戒指放在了佳南手心中,强调:“它不是我的。”

切割完美的钻石硌得掌心凉凉的,佳南垂眸,不知在想些什么,过了一会让,才微微嘲讽:“想不到,你这么大方。”

“我?大方?”舒凌手下依然哄着孩子,却忍不住失笑:“谢谢,你是第一个这么夸我的人。他们都说我睚眦必报。”

佳南无语。

“我们开门见山吧。孩子不是陈绥宁的,一年前我嫁给他——他有他的目的,我也有我的想法,但是只有一点,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夫妻间的感情。”舒凌慢慢的说,“但是当时,他不知道你有了孩子。而我……也完全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。失去了那个孩子……我真的觉得很抱歉。”

佳南低着头,并没有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,只是将那枚戒指放回桌上,语气有些冷漠:“那么现在知道了,又有什么区别?”

舒凌专注地看着她,“对你来说或许没有任何改变。可对他来说却不是。”她的手无意间拂过孩子柔软的额发,轻声说,“那个时候,他自顾不暇。”

“自顾不暇?”佳南冷冷的重复。

“那段时间,他身边发生了很多事。”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佳南,“那是他的隐私,此刻我无可奉告。但是假如你想知道,或许可以留心下周边的人和事——我想说的是,我认识的陈绥宁,从来都冷静自制,只会因为一个人失控。你知道么……我很喜欢你拿话堵他气他。每次他回来,脸色都很有趣。”

“许小姐,陈绥宁不会知道今天我找你说了这些。”舒凌笑了笑,“你比我更清楚陈绥宁是怎样一个人。他看似强悍,却常常口是心非。看似深沉,头脑一热的时候,却什么都做得出来。你应该能明白……这便是他的软肋。”

佳南的心跳微微加快,她不确定眼前这个女人知道了什么,只是重复了一遍:“软肋?”

“是啊。他还爱你——哪怕这份感情阴暗,扭曲,深沉。”她平静的说,“他的软肋。”

佳南的目光倏然变得警惕而锋锐。

“你不必这样看着我。我不知道你要做些什么,可是大致能猜出来。”舒凌笑了笑,“不外乎是遗忘,原谅,或复仇。”

客厅里沉默下来,午后的阳光中,尘埃轻轻飞旋,心事浮动,佳南的脸色有些苍白:“遗忘……原谅?”一下午宁静的声音此刻却带了轻颤,“发生了这些事后,我做不到这些。”

“那么是要报复他?”舒凌的目光中带着了然,“这样也好,否则对你……太不公平。至于他……这或许也是了结。”

佳南既没承认,亦不否认。

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忽然间笑了起来:“你知道吗?我和陈绥宁结婚,也是为了报复一个男人。”

佳南与她对视,意外地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孩童般的顽意。

“好吧,即便如此,你为什么要帮我?”

“我说过,以一个母亲的名义,我欠你的。”她低低的说,眼神柔软,愧疚且恳切。

这个下午,许佳南离开的时候,唇角勾起了一丝笑意,不论眼前这个女人说的是真的是假,今晚……关北的宴席上,她都能知道答案。

深V领紫色晚礼服,颈间的珍珠项链粒粒小指盖般大小,光华润转。发型师小心的挽起佳南的长发,一边低声说:“许小姐,你的头发手感真好。”

她只笑了笑,看了看放置在一旁的高跟鞋:“我不穿高跟。换双平底的。”

“这……”服装师有些踌躇,这双手工镶钻的定制鞋与这件长裙,着实是绝配。佳南皱眉,有些不耐烦的样子,最后还是换了双同色系的平底鞋,她满意的站起来,柏林已经等在了门口。

柏林亦是黑色正装,极有风度的替她拉开了车门,一边却很不正经的吹了声口哨。

她回眸看他,他便比个口型:“哇,惊艳!”

佳南横他一眼,只是低头,拉了拉领口。

“方向错了……”柏林看他一眼,假装伸手去要帮忙,“应该再往下拉。”

佳南忍不住笑了笑,这条路并不堵,两旁的建筑一闪而逝,景致模糊,只有一个红十字在暮色中,异样清晰。她忽然有些紧张,伸手去理鬓发,一言不发。

很快就到关北酒店。因这是一场VIP体验派对,所请的客人非富即贵,尚未开始营业的酒店只开一扇侧门,安保们如临大敌,仔细的查看过邀请函,才躬身请他们入场。

脚踩在红地毯上,厚实绵密的触感让佳南觉得安心,她挽着柏林的手臂,带了几分随意打量酒店的大厅——或者更确切的说,是今天的来宾。

许多都是与自己打过交道的OME高层,纷纷和他们打招呼,佳南笑着回应,却在踏进电梯的时候,有些突兀的问:“他今天过来么?”

柏林收敛了唇角的笑意,目光落在电梯的镜面上,注视着那道纤细的身影:“你在乎他来不来?”

“当然。”佳南扬起微笑,“他可是幕后老板。”

“老大的脾气你也知道,一定会来,不过呆多久就不一定了。”柏林瞬间回复了轻松的表情,电梯叮的一声,抵达顶层。

偌大的宴会厅,人流往来穿梭,女伴挽着男伴,衣香鬓影的场合,每个人脸上的笑容,便是绝佳的面具。

佳南侧身,看到了陆嫣的身影。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数分,她想了想,和柏林打了声招呼,快步向那个女子走去。

此处看见她,其实并不意外,可心中却着实有几分错综复杂的滋味,佳南站在她身后,勾起唇角:“陆小姐。”

不再喊她陆经理,不再追着她问各种幼稚或复杂的问题,是眼前这个女人将自己领进职场,可转眼间她便是敌手,这种感觉很微妙。

陆嫣回头,表情有几分措不及手的尴尬,所幸很快的调适过来:“佳南。”

随意的闲聊数句,灯光却是一暗,年轻的男人走到台前,举起了酒杯,手中的银勺轻轻敲击数下。

佳南抿了唇角,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远处男人,并没有去听他在说些什么,只是压低了声音,对身边的女人说:“那个时候……他来找过你,是不是?”

陆嫣一怔,一侧头,佳南依然望着那个正在致辞的男人,仿佛刚才没有开口说过那句话。

“你也知道那次离职后……滨海的管理有波动,会有危机,是不是?”她的声音依旧温婉轻柔,并不是质问,倒像是一条条的说给她听。

陆嫣沉默,指尖握着那杯香槟,抿了一口,语气里有着淡淡的抱歉:“我只是不想卷进去。”

佳南侧身,认真的打量这个女子:“很明智的做法。”

灯光一亮,致辞已毕,年轻男人缓步走至人群间,霎时间被人群包围了起来。

佳南不再说什么,只是莞尔一笑,笑容却是凉的,什么也没说,只是慢慢走开了。

陆嫣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,却仿佛觉得,那不再是自己认得的,那个娇怯怯的小姑娘了。

佳南在人群中穿过,似有似无的在两个高声谈笑的男人身边停了停,换了一杯果饮,又一饮而尽,这才走到一个巨大的罗马柱后,从手袋中拿出了手机。

简单了打了几个字,摁下发送,她对着光滑得近乎可以做明镜的墙壁理了理鬓发。倒影里那个年轻女人明眸皓齿,她很满意,于是拉起裙角,快步绕出了这个大厅。

顶层的另一区域是spa专区。此刻宴会刚刚开始,这里还没什么人。水幕墙在玻璃上滑下,将夜幕变幻折射,这个城市在灯红酒绿中,奢靡如同酒醉后的美人,微醺却风情千万。这里是留给有心逃离的男女使用的,暧昧,纠缠,每个空间都独立起来,spa师可以用香薰精油迷幻这一方榻椅,或者如你所愿,察言观色后识相的离开。

“小姐,您需要……”

“不需要什么。”她淡淡的说,只是眯起眼睛望向窗外。那人很快的离开了,顺便放下珠帘。

佳南等了片刻,身后有很轻却沉稳的脚步声,和珠玉碎落般的声响。她将视线的焦距微微调整,身后的年轻男人离自己大约一臂的距离,这样站着,不远不近。

“什么事?”他的声音带了淡淡的笑意,却不防身前的女孩转身,踮起脚尖,只是将双唇贴了上去,一吻缄言。

她的唇带着轻柔的水果香气,瞬间靡靡的将他纠缠起来,而在他一愕之间,灵巧的小舌已经钻了进去,抵死缠绵。

陈绥宁星眸微微睁开,一手扶着她的后脑,另一只手却抚在她白皙柔嫩的后背肌肤上,唇齿有些暧昧地不清:“小囡,今天这么热情?”

她想要回答,身子轻轻后仰,却被他不轻不重的扣住,低低的笑:“勾了我来,又想逃?来不及了。”

他双手微微用力将她抱起,自己坐在SPA的床上,却让她伏在膝头,细细密密的俯下身去吻,从唇边,蜿蜒至脸侧,颈上。

“我只是想你了。”佳南的头抵着他的额,微微喘气,指尖若有若无的刮过他的脸颊,“为什么这么久没有找我?”

陈绥宁似是有些意外,深邃的眸色轻轻一动,落在她红红的唇角上,慢慢放开她,一时间却并未回答。

“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。”她的双手依然松松扣着他的脖子,唇角轻轻勾起来,调皮娇俏,如水的目光中亦有几分期待。

“什么?”他的眸色愈发深邃,玻璃窗外红尘流转,光华岁月,静止在此刻。

“算了。”佳南想了想,还是摇了摇头,却依旧笑靥如花,“这里结束了你有时间吗?”

他淡淡看着她,最终目光却落在那双平底鞋上,不知为什么,心底轻轻动了动:“你先回家等我,我现在有事要去下公司。”

佳南又凑过去,在他唇角不舍的亲了亲,柔声说:“那我等你。”

陈绥宁回到大厅的时候,并未注意到自己的领结有些凌乱。今天他的心思似乎有些不稳,又或许是心情好的缘故,并没有察觉每个上前寒暄的人略略古怪的表情。

助手上前了数步,有些尴尬的提醒他:“领子上弄脏了。”

他便低了低头,看见一块玫红色的印渍,忍不住无奈的笑了笑,却并不在意。一边从人群中往外走,一边低声吩咐:“现在就去公司,我一会儿有事。”

等他离开,佳南才理了理自己的衣服,慢慢的站了起来,之前的柔情蜜意倏然间消匿了,她几乎带着一丝冷漠的倦意,慢慢走至SPA厅的门口,站定,等了许久,才听到身后传来怒气冲冲的脚步声。

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,身材魁梧,手指上戴着明晃晃的金戒指,一看到佳南,便破口大骂:“不要脸的贱人,这种场合也来勾引人!”

佳南唇角的笑加深了数分,却一言不发,只是转身离开。

那男人身上带着明显的酒意,蛮横的拉住佳南:“你他妈给我站住。勾搭有老婆的人,你还要不要脸?”

佳南被他拉得一踉跄,却只是镇定的说:“你不要脸,你的女儿女婿还要脸,放手。”

男人愈发气急,俚语方言,骂得不堪入耳,幸而这里是在角落,没人注意。

“你要多少钱,我给你。”末了舒卫国轻蔑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,“你不就要钱么?一百万够不够?”

佳南轻轻一笑,却凑过去,一字一句的说:“不,我要得更多,我要他们离婚,我要和他结婚。”

男人气结,扬手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:“你想都别想!我女儿刚生了儿子——”

“是么?那真巧,我也刚有了孩子。”佳南一半的脸颊红肿,眼神却更锋锐,“假若你外孙愿意,我也不介意做他的后妈。对了,你不妨去问问你女儿,为什么她没本事看住自己的男人。”

她今天化的妆眼角微翘,比往日还要妩媚上数分,只是清亮的眸色间毫不退让——真正的激怒了舒卫国,怒火上涌,他想都不想,伸手便狠狠地推了她一把。

许佳南踉跄着后退了一步,从楼梯上跌落下去。

疼痛铺天盖地而来,她蜷缩在地上,却只是摸索着从挎包中拿出手机,拨给柏林。

接通的刹那,她终于忍不住痛得倒吸一口凉气,声音微颤:“柏林……送我去医院。”

陈绥宁离开酒店的时候,唇角依旧带着淡淡一抹笑意,坐上车,他闲闲往椅背上靠着,忽然问说:“与北欧研发中心的视频会是几点?”

助理察言观色,知道他临时有事,很快的查看了备忘,又打了几个电话,回头说:“九点开始,但是您要是赶时间,我可以让那边主管先做汇报。”

陈绥宁微微颔首,窗外一辆120急救车在车道上穿梭闪避,迎面驶来。他的眼睑莫名的跳了跳,目光落在红蓝相间的灯光间,若有所思。

车子驶进OME办公楼的地下室,手机忽然响了起来。陈绥宁低头看了看号码,笑意渐渐加深,喂了一声。

然而那边却是公事公办的声音,简单的说了一句话便挂了。

“陈先生,到了。”助理清清嗓子提醒后座的男人。

他却坐着,身姿一动未动,只拿手指轻轻揉着眉心——仿佛是一座青铜淋成的塑像,处处渗着寒意,只有这一处还是有生气的。

他忽然拉开车门,绕前数步,径直拉开驾驶座的车门,将司机拖了下来。副驾驶上的助理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下了车,只来得及甩上车门,车子就地转了弯,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,绝尘而去。

车子从车库一跃而出,汇入车流。

明明是夜间近九点,翡海的交通却仿佛进入了瓶颈,异常拥堵,红灯绿灯跳跃不止。车内机械的女声不时的提醒:“此处限速xx,您已超速。”陈绥宁却没在意这些,不断地抢占车道,引得一些司机破口大骂。

最终却还是堵在了离医院不远的一个路口,等待的五分钟时间,他却不断地想起来时遇到的那辆120急救车。那时隐隐心悸,仿佛知晓了即将要发生什么——那个时候,她已经出事了么?

他重重的一拳击打了方向盘上,又抬起头看了看依旧一动不动的车流,毫不犹豫的拉开车门,就这样将这辆价值百万的名车扔在了街头,向医院的方向疾奔而去。

佳南被送上急救车到时候,神智还是清醒的。

她还记得柏林找到自己时,眼睛都发红了,可又怕她是骨折,不敢抱她起来,只慌张地拨打急救电话。

舒卫国站在他们身边不远的地方,依旧是跋扈的神情,只是偶尔眼神有些不安。

“你他妈连个女人都打!”柏林握了拳,低吼,神情很是恐怖。

舒卫国后退了一步:“你怎么不问问这贱人做了些什么!”

佳南了解柏林的个性,当初在金樽的时候,那人只是小小推了自己一下,他都能将对方打趴下,何况此刻,自己躺在地上,动都动不了。

“柏林……”她提声喊他,额上全是冷汗,“他是……舒凌的爸爸。”

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舒凌的爸爸,也知道他们之间错综难言的纠葛,否则这一拳,早就挥上去了。只能忍了忍,回到佳南身边,低声说:“别怕,医生很快来了。”

医护人员过来了,佳南很快被抬上了担架。绕出走廊,灯光一下子明亮起来,人群亦是在远处喧杂,似是人人知晓这里出了场事故,引颈观望。

黑色的安保们拦成了两排,阻开那些视线,却阻不住那些话语“那不是许彦海的女儿么?”

“陈绥宁包养的那个?”

“那……那是真的?不是澄清了么?”

“澄清你也信?这圈子里谁不知道啊?”

“那是陈遂宁的岳父?哎哎,那个女人脸上的巴掌印看到了么?”

……

一场狗血好戏。

疼痛让此刻的佳南异常的清醒,她忽然有些事不关己的想起来,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将这一幕偷偷拍下来,拍下来也好,此刻陈绥宁看不到这样精彩的一幕,着实可惜了。

柏林没有被允许上车,只能自己开了车跟在救护车后边,拿了她的手机,踌躇了一会儿,到底还是给陈绥宁拨了电话,接通之后,简单的只用一句话将前因后果说清了:“佳南被舒凌爸爸推下了楼梯,孩子可能没了。”

言罢他似乎觉得尴尬,飞快的挂了。

医院离酒店很近,不过十分钟的车程,柏林下车,被医生拦住:“谁是家属?手术单上签字。”

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:“我是。”

陈绥宁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,看上去是孤身而来,他似乎没看见柏林,只是走到医生面前,低头看那张签字单。

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,他并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稳:“她已经流产过一次。”

女医生抬起头,目光中有些不屑,也有几分尖锐:“流产过一次还不好好看着,仗着年轻也不是这样折腾的。”

他抿着薄唇,犹豫了一会儿:“她会有事么?”

“送来的时候已经大出血了。我们尽力而为吧。”医生抽回那张单据,“去交钱吧。”

偏生这样狼狈,钱包、钥匙都扔在了车上,陈绥宁一怔之间,柏林已经走过来,接过那张单子,低声说:“我去缴费。”

而他站在原地,却不防已经走出去的柏林快步回来,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脸颊上:“你他妈还是不是人!把她逼到这份上你就爽了!”

陈绥宁退了一步,下意识的抓住柏林的手腕。

“……她当初要选你我没办法,你个禽兽!你看看自己做了些什么!”柏林挣开他的手,依旧是毫不留情的一拳。

他的唇角似乎裂开了,有一种火辣辣的钝痛,却始终没有还手,只是想起这个夜晚的前半段,背后是城市夜间璀璨的星光,他揽着她专注地亲吻——那个时候她什么都没说,可他也隐约猜出来了。

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,结局却是这样。

直到有人上来拉住了柏林,一边急声劝慰:“柏总,别这样!”

陈绥宁终于抬起头,看着还在挣扎着要扑过来的柏林,目光中并没有恼怒,似乎刚才落在自己身上的重击,更像是替自己在发泄。

他的人生,到这一刻之前,一步一步,爱,恨,复仇,走得坚实而明晰。

可以这一刻,他真的有些茫然,仿佛被什么生生地打乱了节奏,眼前是蒙蒙一片灰色,似乎跨出哪一步,都找不到终点。

“怎么?你还有脸去看她?”柏林被人拉住了,低吼了一声,近乎嘶哑。

他像是被惊醒,径直走向了电梯,却又停下脚步,问一旁已经被吓坏的小护士:“手术室是在哪里?”

电梯门徐徐阖上,柏林却最终还是挣开了一直拉着自己的那些人,在金属门闭上的那一刻,挤了进去。

陈绥宁修长的身子靠着电梯壁,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。

而柏林盯着他看了许久,电梯停下的时候,他终于缓缓地开口,恢复了冷静:“老大……你放手吧。”

他听到这句话,极慢极慢的抬头,白色挺括的衬衫此刻已经凌乱褶皱,明亮的眼神亦带着一丝黯淡,仿佛是跃动风中的一点火星。最终开口的时候,带着自嘲般的苦笑,声线暗哑,无限倦漠:“放手……你以为我不想么?”

这台手术足足进行到半夜。

许佳南被推出来时,还没有醒过来。

他只来得看到她的侧脸,肌肤雪白,静静地躺着,没有丝毫生气。

心底没来由的就绞了一下,像是淬着青光的匕首戳进了血热的肉中,那一刻所有的前尘往事皆尽倾倒而来,连他自己都恍惚,是怎样走到了这一步。

“陈先生,夫人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了。”

助理小声的提醒他。

他仿佛没有听见,只是进了病房,看着护士调试仪器,而许佳南安静的躺着,他竭力的去看她的表情,可她这样的平静,仿佛只是沉浸在一场好梦中。

良久,护士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拨,终于有人在他面前停下:“病人暂时还不会醒。你在沙发上坐着等吧。”

他却在她病床边坐下,缓缓地伸出手,替她将长发拨到耳后。

她的发丝很软,又长,几乎可以再指尖绕上数圈,往常他很喜欢做这个动作,此刻却只轻轻放下,似乎这样一下,就会惊醒她。她果然不安的动了动,侧了侧脸,似乎想将一切埋进洁白的枕间。

或许是因为不舒服,眼角便悄悄的滑下一滴眼泪,无声地浸润了枕巾。

仿佛是在伤口上洒下了一粒盐,刺啦一声的炙痛。

陈绥宁直到这一刻,终于明确了心理那个模糊地想法:他又一次失去了他们的孩子。而他在意的这个女孩,从十五岁开始爱自己的女孩,躺在这里——这个世上,大概没有什么能再伤到她了,因为她早已被伤得……不再完整。

阳光终臻灿烂,一点点的照亮这间病房。

这一夜,被人紧紧握着的纤细手指终于动了动,许佳南睁开眼睛,又仿佛惊惧此刻的光线,很快的又闭上了。

等她再一次张开眼睛,看清楚床边的年轻人时,弧度姣好的唇瞬间又白了数分。

她只看着他,不说话。

一瞬不瞬。

须臾,却又隽永的一刻。

直至天荒,直至海枯,甚至……直至目光中最后一丝光线的黯淡。

“陈绥宁……这是报应吧?”她终于喃喃地说,静静地移开黑眸,却看见他们的手指交缠,多么讽刺。

他的脸色,愈发白了数分。

而许佳南嘴角噙着的笑似乎远远未到消散的时刻,她顿了顿,有些吃力的抬起手,去触摸他俊美的脸,低声说:“没了也好。一个私生子,假如生下来了,又能怎么样呢?”

他听到“假如”二字,握着她的手用力了几分。

假如他在酒会上不曾离开她。

假如他不去开会。

假如她不是自己的“情妇”。

假如他不曾结婚。

假如……假如……

他从不奢求这个世界上会有后悔药,可他们之间,“假如”却实在多得触目惊心。

时光安然淡漠地流逝,似慢实快,原来是自己被这样多的“假如”抛在了身后,自欺欺人的无视她的存在,她的努力,和他们彼此间拥有的一切。

她说得没错,这,是报应。

出院那天,所有的行李都安置妥当,佳南正要伸手去拉开后座车门,陈绥宁站在她身边,忽然扣住她的手腕,轻轻往后一带:“我们坐后面那辆。”

食指和大拇指能轻松地将她的手腕围起来,陈绥宁脚步顿了顿,而佳南乖巧的跟着他的步伐,没有出声。

陈绥宁将暖气开得很足,见她神色恹恹,便侧身过去,替她将安全带拉下来。她的身上有一种很洁净的味道,说不出是什么,只是干干净净的,他的动作缓了缓,咔嗒一声,扣好,才驶出医院的车库。

深秋的天气,淅淅沥沥的正在下雨。雨刷每隔一个空隙,便将玻璃擦拭得异常明净。前头的尾灯忽明忽暗,光影折射,在雨水中洇晕开,在这闹市的车流中,却显得安宁。

一个月,她在病房中安安静静的养病,苍白,宁静。透明的点滴一粒粒的滚落进她的身体,她半睡半醒间,会看见床边的年轻男人。他穿得很家居,深灰色的V领长袖体恤,同色系的长裤,仿佛这里也是自己的家,而他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床上的病人,神色柔和。

那时,她安然沉睡,尚不清楚外边的世界,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。

OME的公关部几乎日日加班,ANDY更是创下了五日不眠不休的铁人新纪录——与这个新纪录相对应的,是财经期刊、娱乐期刊记者们暴涨的热情,以及网络搜索引擎上占据排名榜首的两个关键词:陈绥宁,离婚。

而现在,她终于重新回到这个世界。

“我想先去看爸爸。”她在一个十字路口忽然出声。

其实自从出事以后,她变得沉默,常常一整天,说的唯一一个词语是“谢谢”,他亦不敢逼她,却也悄悄咨询了心理医师,得到的答复是需要慢慢恢复。

陈绥宁看她一眼,转弯,不置一词。

佳南得到允许之后,神情便很放松,径自去开了车子的音响。

恰好是音乐电台,这期的主打歌曲是当红偶像少女的新歌,在这已经有了几分寒意的深秋来听,倒是欢快活泼。

陈绥宁的唇角有些不自然的抿起来,抬手去关,却被她摁住。

她的指尖柔软,微凉,有些固执的缠住他的手指,不许他关。

少女的声音甜美软糯,而车厢里却更似寂静无声。

直到这首歌播完,佳南认真的看着身边的男人,语意微凉:“陈绥宁,你有多在意我?”

他听到了,却只皱了皱眉,不似不悦,俊美的侧脸看不出任何表情。

“安琪那次告诉我,她从没有去过那套公寓。”她慢慢的说,“CD,衣服……那些东西,陈绥宁,你是有多在意我,才会吩咐人关心这样的细节……来刺激我?”

他的车依然开得平缓,却一言不发。

佳南的神情有些怔忪,见他不回答,便将脸望向窗外。

他忽然踩下了急刹车,车子停靠在路边,而她因为惯性,身子重重的往前。

“我在意你,的确超出了自己的预期。”他的声音低沉和缓,“所以,许佳南,我不会放过你。”

她轻轻一笑:“我知道。”

陈绥宁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方向盘上敲击,抿唇良久,才微微抬起眉峰:“我们结婚吧。”

她真真切切的愣住,条件反射的看他,想从他的眼神中寻觅出一丝伪装、锋锐,或是讥诮。

可他直视她的双眸,平静得不可思议,只是又重复了一遍:“许佳南,嫁给我。”

佳南忽然笑出声,仿佛听到了一个再好笑不过的笑话,几乎要剧烈咳嗽起来,断断续续的说:“你要和我结婚,然后在结婚前反悔?还是希望每个人都知道,我就是成功上位的第三者?”

他深邃的黑眸中倒映出她有些惊惧、有些扭曲、亦有些苍白的笑,恍惚想起一年前的这个时候,眼前这个女孩一心一意的等着自己的求婚,他随即举办了异常盛大奢华的婚礼,新娘却不是她。

那时的她还很小,很天真,笑容明媚,世界里都是美好。

现在的她,却已经千疮百孔,不再相信任何人。

“你讨厌当第三者,我又不愿意放开你。和我结婚,是最好的选择。”他耐心的说,伸手替她理理额发。

“那你的律师团有没有告诉你,中国的法律当中,有一条叫做重婚罪?”佳南勾起唇角,好心提醒他。

他依旧面无表情:“从法律上说,我一直单身。”

到底还是惊讶的,佳南瞪大了眼睛:“什么?”

佳南摔下楼梯的那一晚之后,直到她的体症平稳,陈绥宁才有余力去处理这个早已炸开了锅的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