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足下如此虔诚,一定是佛子佛孙吧?”
如此一来,轮转寺再如何装聋作哑也不成了。
十三家本来在兰李坊废墟上清理出一大片空地,计划在此筑起高台,要于城中举行就任仪式。
而今,只好对外宣布,印善禅师修行有误,遭天魔乱了心神,所以才犯下大错,现已革去职务,闭关修持慧剑斩除心魔。
其余犯戒僧人,都是长期挂单的外来僧,并非本院子弟。
至于那些个流言蜚语,多是某些别有用心之辈故意炮制、散播,想要搅乱佛法,为钱塘众生招来劫难,幸为祖师识破,已于寺中诵经为苍生消灾解难。
是故。
就任时日需得向后推延。
…………
龙宫中心。
自陆地蜿蜒入深海缚住龙君的大铁索而今已根根绷得陡直,咯吱吱~颤抖着发出让人胆战心惊的呻吟。
从海眼涌上的轰鸣一阵强劲过一阵,扬起冰屑裹入大风呼啸,激荡怨沼卷起浊浪排空。
“钱塘龙君,千年前,汝起大潮吞杀江南生灵亿万,天师上奉天帝之命,下遂万民之愿……”
“和尚。”李长安顶着大风艰难高喊,“龙君已经死透啦,它听不着!”
地鸣汹涌,吹起狂风叫人立不住脚,怨毒掺在风里雨里浪里都要杀人,这种时候,就不要讲场面话了!
“此乃祖师代代相传的遗命。”法严屈身致歉,非要一板一眼地完成千年前订下的仪程,“……如今千年之期已至,解汝枷锁,放归江海。”
随着一声梵唱。
不堪重负的铁索发出最后的颤鸣,然后齐齐崩断,断口高高扬起又重重砸下。
在此之后,这深海下的龙宫却是出人意料地安静了下来。
风也止了,浪也平了,连穹顶外的龙子龙女们也不再哭泣,把一张张青乌小脸贴满了天穹。
是的。
贴满。
法严解开光幕后,龙君的尸体似乎引来了整片大海的龙子龙女,他们密密麻麻聚集而来,一心为龙君哭泣,连大伙儿趁机去收拾龙宫外的番客尸体,也不管不顾。
寂静中。
咔。
咔咔。
有裂响声从微弱渐清晰,但见怨气凝结成冰山上道道裂纹蔓延开来。
怨沼又开始泛起涟漪,大地又重新晃动,却不再似先前如心跳般有节奏,而是变作持续的,渐强的,仿佛在这龙宫中心、在冰川之下有股力量正在孕育。
震感越发强烈,终于……
轰!
冰川在震耳轰鸣中猛地炸开,显出遮掩其下巨大的、不规则的、幽深不见底的裂口,有漆黑的河流从中喷薄而出直上“天穹”,那不是怨气,而是菁纯浓郁到凝成形状的癸水之精。
脱出束缚的龙君乘着癸水腾空而起。
须髯飘飘,鳞爪飞扬。
龙目灿烂大放光芒,彷如旭日高升。
穹顶之上,龙子龙女不复沉默,却不再哭泣,而是呀呀欢笑,为龙君的脱困、为龙君的飞腾,而欢呼,而雀跃。
可很快。
笑声戛然而止。
但见龙君鲜亮的鳞片忽的变得暗淡,变得灰败,继而片片剥落,露出内里枯槁的血肉,血肉亦留存不住,化作尘埃飘散,余下一副随着激流沉浮的骸骨,很快,骸骨上也爬满裂纹,悄无声息里支离破碎。
而璀璨如太阳的龙目,光芒也渐渐微弱,缓缓坠下,最终收拢成小小光团落入了李长安手掌中。
道士凝望手中光团,神魂里忽而触动灵机,灵台里绽放青莲,神思霎时恍惚。
再回神。
发觉自个儿正浮游于青冥之间,俯瞰着苍茫大地,神思一动,便乘风而下,飞过高山,飞过峡谷,飞过森林,飞过河流,飞过村庄,飞过城池,感知到一个庞大而驳杂的灵识,冥冥中有明悟,这便是钱塘城隍所辖山川万物之灵。
尝试接触,万物之灵没有抵触,轻易地接纳了李长安,把世间万物的喜怒都呈于眼前。
人总是不知足的。
李长安仰望云天。
地上万物如斯,那天上风光又如何?
神念乘风而起,穿过云层,穿过天穹,眼前所见,不是神话里三十三天天外楼阁,也不是现代科学观测到的亿万星辰闪烁,而是一片片斑斓的光块,彼此紧邻,共同缝补、撑起一片浩瀚宇宙。
不及惊讶。
眼前光辉大盛,一股柔和却不容抵挡的力量压了下来。
神识坠下天穹。
坠下云层。
坠下海洋。
坠回了自己的肉身。
李长安战栗惊醒。
再看手中,光团已化作一枚古朴的玉印。
辗转千里,踏平险波,城隍宝印终于到手。
可李长安的思绪仍沉浸在那刹那的恍惚中,他隐约窥见,在宇宙灿烂的光块里,似乎有个巨大的轮廓,隐隐如人形。
“道长。”
法严的呼唤打破沉思。
“龙宫将陷,我们得速速离开。”
李长安四下一望,穹顶正在崩解破裂,海水倾泻而下,鬼婴啼哭着一拥而入。癸水冲荡怨沼,沉积千年的怨气之毒再度蒸腾弥漫,要将整片龙宫化为不容活物的剧毒之地。
他最后看了眼冲天激流里沉浮散落的龙骨,打消了为龙君收敛遗骨的念头。
事到如今,该当归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