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昭善很难不怀疑,一切只是顾某人的权宜之计。

陈母这么些年都住在石库门的老屋里,房子是民国租界过下来的。原是个老公房,最多的时候一幢能挤八/九户。

早十几年,市政府推行旧屋改造,该拆的拆该搬的搬、该做民宿的做民宿,也都走得差不多了。陈昭善工作之后劝过妈妈好多回,又不是没有那个钱,易套80平米的还不是毛毛雨啊。你非得一个人窝在这,个么像什么话呀。

没办法,知易行难。

陈女士不是老派人,但在家的观念上就这么顽执。更何况还有另一层缘故。

陈瑛在家里排行老幺,上面清一色也都是姐姐,七个女儿,七片琉璃瓦。老父亲平生无大志,只想要个男丁,但没如愿就去了。当然,哪怕他好好活着老太太也生不动了。

旧时代的男权主义是女人头顶的一座山,好在姊妹们从来都很团结。从小到大,有什么便利全让给小的,让来让去,陈瑛占的好处自然最多。老话讲眼泪从来对下淌,不往上流,等陈瑛回过头想报答几个姐姐的时候,已经亲不待了。

她和姐姐们的年龄差太大,几乎跨了辈分。而且呢,迷信来说,陈家祖上许是没福荫,七个女儿全没享过福。这话给老太太听去又要哭鼻子了,子女过得不好,父母头一个归罪自己,早知今日,当初要死要活地生你们干嘛呢。

房子算陈瑛的嫁妆,当年姐姐们东拼西凑送给她的。信物也好念想也罢,你要她如何舍得离开呢?

去年《流浪地球》上映,陈昭善领妈妈去凑个热闹。谁知陈女士意外地很喜欢,“真好真好,就该这样啊,这导演将来准成大事。昭昭你看,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,哪怕地球烂了也要拖着它跑。因为是家呀。”

陈昭善冷漠脸:功劳是原著作者的。而且,地球也不是烂了,是……算了。解释不通。

不搬就不搬罢,人开心最紧要。陈昭善后来请装修团队给房子里里外外修缮了一通,客堂间和厢房之间的隔板全拆了,既然一个人住,那就要住得宽阔、清爽。

装修竣工那天,陈昭善特为把外婆接来一起照相:

三世同堂,三件旗袍,花骨朵与荼蘼的各色年华。

她问外婆“新房子”好看伐,外婆轻描淡写,

“物当是比人坚牢吧。”

顾岐安的车是读博之后买的,自己攒了些积蓄,和家里给的二一添作五。s系的奔驰,体面倒也低调,他们院里老有同事蹭他的车。车主基本不拒绝,但如果是女同事,非结伴的情况下,他会委婉推脱。

推脱的辞令亦庄亦谐,“没办法啊,怕给婚姻生活增加难度。”女同事们听了一笑,莫不了然,只是难免心想,顾总住的老婆怕不是个河东狮吧。

当下,车子开不进石库门,在外面兜了好几圈才找到地方停。没人会错过一年一度和戚友切磋面子的机会,有车当然要开回家过年。所以什么弄堂巷子全泊满了,形形色色。

陈昭善感慨,“小时候过年最有代表性的年味是大街小巷的炮仗屑,现在是车,各种牌照的车。”

话完下意识转头,顾岐安不知何时点了根烟,坐在薄薄烟雾里来看她,若有所思貌。

“濮素侄女的事解决了?”陈昭善必须找个话题终结沉默。这人瞳孔深邃且黑黢,有言无言,都喜欢直勾勾地盯着你。哪怕不含任何狎昵,视线也好像能洞穿你。

“能不能跟你家好闺蜜说一声?下回还有类似的事,帮没问题,但来之前提早个几天给我电话。像今天这样猝不及防一惊一乍地,我万一在手术台上呢?”

“濮素没把你当外人。”

“你高兴别的女人不把我当外人?”

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揶揄,陈昭善连酒桌荤段子都没在怕,却被噎住了。不再回应,只是淡笑两声,先开门下车。

回家的路上有一家罗森还在营业。日系便利店不卖什么中式礼品,好在二人都有准备。顾岐安手里两条中华烟原是买给老爷子的,陈昭善外婆抽烟,那就借花献佛罢。

她进到店里买一次性牙具,结账的时候,有人顶自然地在开架上捞下一盒避孕套,掏出手机,一并埋单。

她看了没甚表情,顾岐安亦是。

婚后还对这些计生用品束手束脚,未免有些矫情做作了。或者说,又当又立。

陈昭善初潮比同年人迟,高二才来,彼时已在课本上学到完备的生理知识,所以还好,没那些个诚惶诚恐、月经羞耻。去店里买姨妈巾,大喇喇往口袋一揣就走,老板娘贴心地攥个黑色马甲袋喊她呢,你不要袋子哒(听起来像问你不要面子哒)?

不要了。有什么见不得人的。

当今社会好像仍旧默认为男性维度。一个男人买避孕套,路人看见笑一声,或正经或戏谑,左右就那么过去了,生理需求呀,我们又不能灭人欲,是不是?换作女人,路人再笑,就笑出了压迫感。

陈昭善不喜欢这样。

“我的小房间里还是那张老床。”从店里出来,她话里有话道。

“有所准备,防患未然。”

“嗯,真不愧是医生。”

腊月三九的晚上,雪初霁,梧桐树叶重重败了一地。月亮像个油腻子,糊答答地黏在锅底色的天幕上。

二人一前一后走到石库门口,门头上的小区名叫“幸福里”。陈昭善迈入结界般地突然赶上某人,腾出右手给他,顾岐安延迟两秒才牵上。

“老公、老公。”她一路咕啜,

好让牙齿重新认识这两个字的读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