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章 未央宫的对峙

借著昏暗的灯光,刘湛看清了他的脸——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,长期的担惊受怕和营养不良,让他眼窝深陷,周围是一圈浓重的青黑。

他的嘴唇因极度的紧张而微微哆嗦着,双手紧紧抓着宽大的袍袖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那副柔弱无助、惊惶失措的模样,与他身上那套象征着天下权柄、日月星辰的冕服,形成了无比刺眼而令人心酸的对比。这哪里是九五之尊,分明是一个被困在华丽牢笼里,随时可能被惊扰而破碎的瓷娃娃。

御座旁边,还侍立着几位同样面有菜色、惊魂未定的老臣,如太尉杨彪、司徒赵温等。

他们穿着还算整齐的朝服,但神色间的疲惫与惶恐,却难以掩饰。看到刘湛进来,他们眼中先是流露出警惕,待看清对方并未携带兵器,且神色恭敬,步伐沉稳,这才稍稍松了口气,但依旧不敢多言,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蜷缩在阴影里的少年天子。

刘协看着这个陌生的、身披甲胄的年轻将领走近,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极度的恐惧,身体不由自主地又往阴影里缩了缩。

待看清对方并未携带兵器,眼神虽然锐利却并无凶戾之气,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恭敬,他狂跳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,用带着明显颤抖的、细弱的声音试探着问道: “卿……卿是……”

刘湛不再前行,在御阶之下站定。

他撩起战袍那沾染了征尘的下摆,以一种极其标准而庄重的姿态,行以大礼参拜,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。

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,在空旷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荡: “臣,豫州牧刘湛,叩见陛下!臣救驾来迟,让陛下受惊,身处险境,罪该万死!幸赖陛下洪福齐天,将士用命,已于昨日诛除国贼李傕、郭汜及其党羽,特来迎奉陛下还宫,重振朝纲,廓清寰宇!”

“李傕、郭汜已诛!”

这几个字,如同惊雷,猛然炸响在死寂的宣室殿中。

刘协和殿内的杨彪、赵温等老臣们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!

他们呆立当场,仿佛化为了泥塑木雕。

李傕、郭汜!这两个如同噩梦般缠饶着众人,将朝廷尊严践踏在地,将他们如同傀儡般操控,带来无数恐惧与屈辱的国贼……就这么……死了?

片刻的死寂之后,是难以抑制的、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爆发!

几位老臣先是发出不敢置信的抽气声,随即,压抑不住的、带着哭腔的唏嘘和哽咽声在大殿中响起。

杨彪老泪纵横,身体因激动而微微摇晃,赵温更是以袖掩面,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。他们不是为自己得救而哭,更是为这摇摇欲坠的汉室江山,似乎看到了一线渺茫的曙光。

而蜷缩在阴影里的刘协,反应更为剧烈。

他猛地睁大了眼睛,瞳孔在瞬间收缩又放大,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,如同决堤的洪水,顺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汹涌而下。

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,他挣扎着,想要从阴影里站起来,想要亲手扶起眼前这位带来希望的信使,但因为腿脚发软,加之情绪过于激动,试了一下竟没能成功,反而差点摔倒。

他伸出颤抖的手,指向刘湛,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,断断续续地,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动: “刘……刘爱卿……快,快平身!起身让朕看看!卿……卿乃社稷功臣,是大汉的……是大汉的擎天之柱!大汉……大汉有救矣!有救矣!”

这一刻,看着御阶上那个泪流满面、激动得难以自持的少年天子,刘湛的心中五味杂陈,一股复杂的情绪汹涌地冲刷着他的心房。

有对这位少年天子悲惨遭遇的真切同情——他本应在父母的宠爱下无忧无虑地成长,如今却要在这吃人的权力漩涡中挣扎求生;有完成“勤王”使命,立下匡扶社稷之功的巨大成就感与自豪感;但更多的,是一种历史参与感的沉重与茫然。

他知道,自己这一步,已经深深地踏入了历史的洪流,未来的方向,扑朔迷离,他扶起的,是一个象征,还是一份真正可以重整河山的力量?

他恭敬地、依礼再次叩首,然后才沉稳地起身,垂首而立,沉声道: “陛下,此乃臣子本分,不敢言功。如今长安初定,百废待兴。宫外尚有李郭残余宵小未清,局势未稳,陛下还需暂居深宫,善保龙体。待臣等肃清余孽,安定人心,整饬城防,再议朝政不迟。”

他的声音平稳而有力,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。刘协此刻早已将刘湛视作了唯一的依靠,闻言只是流着泪连连点头,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。

安抚了惊魂未定的皇帝和几位老臣,刘湛恭敬地退出了宣室殿。

殿外,郭嘉正倚着一根廊柱,小口抿着酒葫芦里最后的存粮,看到刘湛出来,挑眉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。贾诩则静立一旁,如同老僧入定。

刘湛微微颔首,低声道:“陛下情绪激动,但无大碍。安抚陛下和公卿之事,需即刻着手。”他看向贾诩和郭嘉,“奉孝,文和,我们该干活了。”

接下来的时间,刘湛与他麾下的团队,投入了紧张得如同高速旋转的陀螺般的工作中。控制长安各处关键城防、接收保管官府积压的文书档案、安抚残留的惊弓之鸟般的官吏、起草并发布安民告示以稳定惶惶的人心、清点几乎空得能跑老鼠的府库和仅存的粮草……

千头万绪,无数的事情如同乱麻般涌来,都需要在曹操大军主力到来之前,尽快理清,打下坚实的基础。

临时征用的原司空府内,灯火彻夜通明。

传令兵进进出出,脚步声急促而密集。

文吏们埋首于成堆的竹简与帛书之中,挥毫泼墨。将领们则不断接收指令,调动布防。

郭嘉揉着发胀的太阳穴,对着堆积如山的户籍简牍叹了口气:“早知道长安这么穷,就该从豫州多带几车纸过来,这竹简看得我眼都快瞎了。曹孟德要是这时候打过来,我怕是连阵图都画不利索了。”他这话带着几分夸张的抱怨,却也透露出此时的紧张与繁忙。

贾诩则默默地整理着来自各方的情报,将其分门别类,偶尔在关键的几条上做出标记。他的效率极高,动作一丝不苟,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。

刘湛更是几乎未曾合眼,他需要听取各方汇报,做出决策,协调各方关系。他深知,时间就是一切,必须在曹操到来之前,尽可能地巩固自己的优势,将“先入为主”和“护驾首功”这两个名分,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掌控力。

然而,曹操的动作,比他预想的还要快。

第二天中午,秋日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悬挂在中天,依旧无法带来多少暖意。刘湛刚处理完一桩关于几个地痞流氓趁乱抢劫、需要立即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的案子,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,正准备喝口冷水提提神,一名亲兵就急匆匆地闯入堂内,单膝跪地,声音带着一丝紧张: “禀主公!兖州牧曹操,亲率大队人马,已抵达长安城外十里处!斥候来报,曹军军容甚盛,打着‘清君侧’、‘护驾’的旗号,要求即刻入城觐见天子!”

该来的,终究还是来了。

堂内的气氛瞬间一凝。
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刘湛身上。

刘湛端着水碗的手顿了顿,水面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,随即恢复平静。

他缓缓将水碗放下,抬起头,目光与一旁的郭嘉、贾诩交换了一个眼神。

三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判断——真正的较量,现在,才刚刚开始。

之前的浴血奋战、抢占先机,都只是这场权力博弈的前奏而已。

郭嘉轻轻放下酒葫芦,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,低声道:“来得可真快,像是闻着腥味的猫。”他的幽默总是带着一丝尖锐。

贾诩则缓缓道:“气势汹汹,来者不善。”

刘湛沉默了片刻,脸上看不出喜怒。

他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因为久坐而略有褶皱的袍服,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,下达了命令: “打开城门,依礼相迎,请曹兖州入城。同时,传令百官,一个时辰后,未央宫前殿,陛下将召见勤王功臣,共商国是。”

他刻意强调了“陛下召见”和“勤王功臣”,这是在向所有人宣告,他刘湛才是这次勤王行动的主导者,曹操,只是后来者,是“被”召见的对象。

他必须掌握这次会面的主导权,将其定义为自己主导下的君臣奏对,而非与曹操的平等谈判。这是一场不见硝烟,却同样至关重要的交锋。

一个时辰后,未央宫前殿。

虽然经过了宫人们匆忙的打扫,撤换了一些过于破败的帷幔,擦拭了御座和主要的器物,但大殿依旧难掩那股深入骨髓的破败之气。

高大的殿柱上油漆剥落,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木头原本的纹理。地面虽然清扫过,但砖缝间的污渍和磨损痕迹无法掩盖。

汉献帝刘协强打精神,端坐在那宽大的御座之上。

经过刘湛派来的医官诊治和安抚,他的气色稍微好了一些,但依旧苍白。

龙袍下的单薄身体,因为紧张和不适,仍在微微地颤抖。

他能感觉到,今天的气氛,与昨日刘湛单独觐见时截然不同,一种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压力,正弥漫在整个大殿之中。

刘湛率领徐晃、郭嘉、贾诩等核心文武,肃立于御座左侧下方。他们甲胄鲜明,袍服整齐,代表着“先入为主”的护驾之功和强大的实力。徐晃按剑而立,如同渊渟岳峙;郭嘉目光流转,看似随意,却将殿内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;贾诩则依旧低眉垂目,仿佛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