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当日他们争论的一些细节,他都不大记得清楚了,唯有皇兄惨烈的笑,和一句悲凉到极点的话,牢牢地印在脑中。

他记得,那句话是‘难怪你劝我与司徒小姐定亲。’

直到很久之后,他和他生命中最恨,也最怜惜,更最了解的人纠缠了半生,于一个明月高悬的雪夜里相逢,才明白皇兄当时的痛苦。

那是最难堪的爱,也是最悲哀的恨。深爱之人背叛了自己,纵使自己为对方找出了无数条理由,也不能不恨他,纵使自己为自己找出了无数条理由,也不能不爱他。

家国、天下、无数人的血海深仇,汇成了一道深渊,他在这边,他在那边,他们隔着这道深渊遥遥相望,只有死亡才能将彼此解脱,回到最初的爱,与最初的恨。

秦国的使臣带来秦帝的旨意,要求皇兄削帝号,俯首称臣,不然秦国的大军将踏平齐国的王都。

荣华皇姐闻言冷笑三声,直接下令让侍卫将使臣推出大殿,当着群臣的面斩首示众。

彼时,谁都清楚,齐国的败局已定,唯有接受一时的屈辱,暂时蛰伏,卧薪尝胆,等待时机,方能为齐国赢来一线生机,一洗今日之耻。

但他骄傲又刚烈的皇姐,却选择了殉国。对皇姐来讲,没有帝号的齐国,不再是她的国家。

当夜,皇姐梳妆打扮,穿戴整齐,*于寝宫内。那夜的大火整整烧了十二个时辰,将整个寝殿焚烧的一干二净。火光的颜色,艳丽的如同皇姐最爱的红衣,要么生,要么死,再没有第二种可能。

皇姐死后,他很长的时间内,整夜整夜无法入睡,一闭眼,眼前便是冲天的火光。

皇兄迅速的消瘦下来,他知道,皇姐的死,无异于在皇兄本就鲜血淋漓的心口上,再划上一道见骨的伤口。那时,已经开始有大臣上书,请求皇兄议和。

崇华三年七月初三,司徒小姐穿着一身孝服进宫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皇兄传闻中的未婚妻,也是最后一次。

对方的样貌,已经被他遗忘在了遥远的过去,但那股温婉的气质,却始终萦绕在他的记忆里。

蓝蓝的天,青青的柳,绿绿的水,俏俏的人。佳人一身素白的孝服,长发被微风吹起,对着他和皇兄盈盈下拜。

“陛下,”她柔柔一笑,身体纤细的仿佛能被风刮走一般,“司徒家男丁十二人,十一人死在了战场上。”

皇兄伸手去扶她:“司徒家满门忠烈,是朕对不起你。”

她摇摇头,拒绝了皇兄的搀扶,一字一句道:“但臣女替家兄,请求陛下答应议和。”

皇兄的动作僵住。

她继续道:“古有勾践卧薪尝胆,今有齐帝忍辱复国。”说完,她翻身跳进了池水中,等再救上来时,已然断气。

崇华三年七月初七,齐国皇帝齐子简,向秦国皇帝上书议和,自愿削去帝号,俯首称臣。初八,皇兄下罪己诏,历数继位以来的种种过错。初九,皇兄退位,将国主之位,让给了他。那年,他十六岁,别人开始叫他国主。

崇华三年八月,皇兄上书秦帝,自愿入秦国为人质,请求秦帝立即退兵。当时秦国的朝中新贵,明王柴情、宰相沈疏、公子君长歌纷纷附议,八月十三,秦国终于退兵。

九月初,皇兄随秦军入秦,他独身一人站在高高的山顶,望着马车渐渐东去,终不复行踪。风声烈烈,他衣袂翩飞,远望秦都。

春去秋来,夏始冬结。帝都的梨花开了又谢,雏鹰高飞,幼童壮年,皇兄却再也没回来过。